稚嫩童音从屋里传来,楚槿浅浅地笑着,顺手把洗菜水泼到枫树下。
章玉芬正在厨房里炒菜,自从她来了之后,楚家……呃不,是卫家的餐桌上有了重大改进,三根瘦豆芽迅速茁壮中。
这个娘比想像中更好,不知道卫珩是从哪里找来的,真把他们当成亲生孩子看待了,尤其对小枫更是呵护备至,让楚槿感激不尽。
她不只包揽所有家事,每天清晨还领着他们在院子里练武功,「不指望你们飞天遁地,至少把身子骨给练好,日后想做什么事,才有本钱。」
他们乖乖照做,半个月下来,精神气色果真变好。
楚槿走进暖房,里头大致收拾妥当,就等着卖掉镯子的钱入袋,花苗、树苗、肥料农具早已经挑选好,只是银钱未到手,她脸皮又薄,不敢赊帐。
这些天她跟在孙婆婆身边学习,孙婆婆赞她有天分,懂得举一反三,楚槿被夸得很心虚,这哪是天分,不过是她能够和花草对话,确切地知道它们需要什么。
再活一回,又多了这个天分,她不敢大肆宣扬,只能在心里暗自琢磨,会不会是上苍给予的补偿?不管是不是,她都心存感激,懂得花语,方知万事万物皆有灵。
脚边有一丛野草,当中两朵怯生生的黄色小花绽放,楚槿蹲下身,轻抚花瓣。「你们好。」
小花伸伸懒腰,回答,「夏天到了,真好。」
「希望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儿水?渴了。」
「好,等等。」楚槿起身,拿着水瓢取来清水,细细浇灌。
小花喝足水,满意地叹口气「谢啦,这里挺好的,就是有点无聊。」
「再过几天会有不少花草移进来,到时你就不寂寞了。」
「真的吗?太好了。」
「到时再麻烦你照顾新朋友喽。」
楚槿爱上和花草风树对话,爱上闭着眼睛感受空气流动,也爱上大自然的美妙,这样的爱让她心中的疼痛减轻,让仇恨不会时刻扎心。
「小槿,快出来。」章玉芬在暖房外头唤她。
要吃午饭了?她站起身,回答道:「马上来。」
楚槿把水瓢放回缸里,快步走出暖房,还没进屋,就看见一个高高壮壮、皮肤黝黑的男子站在桌边,正低头和楚枫说话。
他有一双浓眉,眼神锐利表情却憨厚,很奇怪的组合但落在他身上竟是说不岀的协调。他长得相当高,往他身边一站,每个人都变成小矮人,楚槿得仰起头才能把他的脸看得清楚。
更有意思的是,他和章玉芬并肩站一起,不需解释,两人间的默契就让人觉得他们是夫妻。
「她是小槿,『咱们』的大女儿。」
章玉芬看把人推到卫忠跟前,还强调了「咱们」,口气带着两分调皮,这无心的玩笑话让卫忠的脸瞬间爆红。
与章玉芬的大方相比,卫忠尴尬极了,他很别扭,但还是伸出大手摸摸她的头,说:「我的闺女,长得真好。」
那话像是卡在喉咙,花大把力气硬挤出来似的,显示岀他有多么不自在,可是不成呐,爷撂下狠话,要是孩子们不接纳他这个爹,便去领五十大板、逐出虎贲卫……想到这里,他又多摸楚槿两下。
「都说女儿像娘,小槿摸样自然是好的。」章玉芬自吹自擂。
卫忠苦笑摇头,师妹是怎么办到的,居然能够演得令人无从挑剔。
楚枫听话,姊姊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三个孩子中,就他可以认认真真地喊声爹娘,而楚棠、楚槿年纪大,明知这样才安全,偏偏心里那关难过,只朝卫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卫忠和章玉芬知道他们为难,也不勉强,相信只要真心相待,就是石头也能焐热。
酉人对视一眼,卫忠从怀里掏出银票、交给楚槿。「这是卖掉镯子的钱,三千两。你点点,如果不够,我……爹这里还有。」
爷给的银票还揣在怀里,也说得很清楚,「要不要由她作主,你们别左右她。」话是这样说,可这几天跟在爷身边,卫忠怎会不晓得爷对小丫头想要独立的心思有多不爽。真矛盾,既不乐意丫头搞独立,却又帮着出主意,把镯子卖出高价……唉。
楚槿数过银飘,诧异地抬眸。楚家虽凊廉,子女却不是没见识的,东西好坏优劣多少能够看岀价值,她知道那只翡翠镯子能卖个一千两就不算亏了,哪能有三千两的高价。
「卫大人往里头添钱?」
「没有。」卫忠答得笃定。东西是他亲自卖出的,只不过堂堂虎贲卫高层跑去扮小吏,这份工作还真是项挑战。
「镯子不值这个价。」楚槿也回得肯定。
卫忠揉揉鼻子、抓抓头发,不知道从何启齿,女孩子家家的,若是晓得恭王府的态度肯定要伤心,要是哭了,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
见他半天放不出半个屁,章玉芬用力往他后背一拍。「你倒是说话呀!」
卫忠更加为难。
楚槿见状,忙搬台阶让卫忠下,「您饿吗?要不要先吃饭说?」
「对对对,我饿了,先吃饭!」卫忠接话。
章玉芬横他一眼,顺着大家的意进厨房把菜端来。
饭桌上,虽然新加入的爹有些陌生,幸好章玉芬很健谈,一下子说家里缺盆缺桶缺油酱,让卫忠下次回家拉一车回来,一下子说三个小孩在练武,让他在院子里立几个木桩子,一子说后院的篱笆不太稳,回京之前抓紧时间快点修一修……叨叨絮絮说的全是家常话,却让失去家的防子们倍感温馨。
「爹,我不小把笔洗给摔破了,可不可以一个回来?」楚枫得小心翼翼,为这个事儿,他挂心好几天。
以前堂堂楚家小少爷,别说摔坏笔洗,就是摔掉官窑对瓶也没事,现在却为一点小事深感罪恶,苦难果然是促进成长的催化剂。
「行,下次爹回来给你捎上。」卫忠话接得流畅,立马问:「小枫还有没有其他想要的?」
楚枫乖巧摇头,他现在知道家里没银子,不可以再像过去那样挥霍。
「要不,爹带个九连环给小枫解闷?」卫忠问。
「别,那个太贵。」
楚枫的直觉回答让楚槿红了眼眶。
过去小枫有满满两箱子的九连环,怎么精致怎么买,爹常骄傲地把小枫扛在肩上,逢人便炫耀,「谁家儿子四就能解九连环?那得要多聪明呐,这么能耐的孩子,偏教我生到了。」
他们的娘亲在一旁笑着说:「没见过当爹的这样显摆。」
卫忠拍拍他的背,凑近他耳边说:「不怕,爹可会赚钱了,不只九连环,小枫想要什么,爹都你买。」
楚枫天性敏感早慧,他偷眼看楚棠,深怕哥哥不开心,气他认旁人做爹,楚棠却只对小枫点点头,眼角带着柔和。
哥哥没有生气……楚枫松口气,转头对卫忠说:「谢谢爹。」
楚棠的态度和楚枫的话一样,都让楚槿难受,明明是个再骄傲不过的孩子,竟会允许小枫向旁人伸手……
从小,小棠就不屈居第二,和堂兄们一起念书,硬要表现出最好的样子,娘常说他太勉强自己。
他却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不努力的人,凭什么跑在别人前面?」振振有词的话,让娘无力反驳。
爹想矫正他的想法,回道:「人生处处好风景,跑这么快,得错过多少美景?」
「错过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专心一志地跑到最美的那块地。」
那时候楚棠才六,竟辩得正五品的六科给事中无语,祖父听闻此事,大赞一声「孺子可教」,从那之后便让楚棠每天下午到慈羲堂,手把手亲自教导。
这事儿不知羡煞多少堂兄弟,从此小枫以哥哥为典范,把「跟着祖父念书」当做目标,一心向学。
这样的孩子若非碰到家变,肯定会前途光明,人生似锦。
「小棠,你有没有需要的?说说,下次爹一并带回来。」
瞄一眼卫忠,楚槿本以为弟弟会拒绝,没想到他说——
「我的笔不好用,可不可——」
话没说完,卫忠已经接话。「可以,下次爹给你带个百十枝回来。」
楚棠无语,卫忠巴结得太明显。
章玉芬失笑,「孩子的爹,你买百十枝做啥?小棠又不是千手观音,乱七八糟的笔买一堆,不如挑两枝好的。给你这大老粗提个醒,东大门那条街上有家兴文斋,笔墨砚台直接到那里买,也不必买最贵的,让人当傻子削,就买学子乡试专用的就行了。」
楚槿转头看向章玉芬,想着她居然知道楚家虽不像权贵世家那般纵容子弟,吃穿用度专挑贵的来,却也没让他们亏着,平常使的笔墨纸砚,等级也就是乡试专用,不楚微微感动,为了当他们的娘,她费了不少心思。
「好,我知道了。小槿呢?想要什么?」卫忠这一巴结竟然巴结上瘾,突然觉得被需要的感觉挺好的。
楚槿道:「娘煮饭、操持家务,手都粗了,您下次回来,带一瓶玉珍坊的嫩肤膏给娘吧。」
章玉芬转头看楚槿,这孩子平日寡言少珸的,没想到竟这般贴心,她一个激动,忍不住把楚槿抱进怀里。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楚槿难以招架,才想把人给推开,就听见章玉芬说——
「我就说闺女好啊,闺女是娘贴心的小棉袄。」
就这两句话,楚槿歇了推开章玉芬的心思,因为她娘也曾经这样说过。
鼻头酸酸的,笑容却没消失,这一刻,她对卫珩满怀感激,遭逢巨变的他们最需要的不是钱、不是外在支援,而是亲情和完整的家庭,是卫珩帮他们补足了这一块。
一顿饭下来,卫忠、章玉芬和孩子间的陌生感消除,连日来的紧绷凝重在说笑间解除,他们又成为孩子,重拾起欢乐。
吃完饭,楚棠和楚枫被赶去午睡,这是章玉芬规定的,吃过饭要消食,消食后睡半个时辰,下午念书才有精神。
楚槿没睡,关起门,细细听着翡翠镯子的高价如何得来。
卫忠斟酌再三,加上跟章玉芬商量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玉芬说得对,不死心地抱着一丝念想对孩子不会更好,与其如此,不如断了念头,反正有爷在,总能替她觅得好去处。
听完来龙去脉,楚槿低头不发一语,她想起娘曾说过,成绪东性子软弱,日后要是护不了妻子,怕她会吃苦,可祖父定下的娃娃亲谁都无法置喙,幸而恭王和王妃都很喜欢自己。
为此,娘没少带她到恭王府和王爷、王妃一叙,盼着她得人缘,往后嫁过去有所倚仗,那是做娘的爱护女儿的心思。
她晓得成绪东有个不着调的后娘,也晓得秦氏不喜欢自己,若非长辈作主,定会想方设法毁掉这亲事,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常拉着她说:「别担心,祖父、祖母在呢,你别理会母亲。」
可娘听见这话却大翻白眼,「媳妇不自己护着,居然指望老人家,真是够了。何况哪个当媳妇的能不理会婆婆?别小看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女人的一辈子就埋在那里了,既然成绪东没本事,整治婆婆这事你得自己来。」
于是娘派人调查秦氏的脾气喜好,了解她讨厌啥、害怕啥,啥事可以笼络或压制她。娘还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得了解敌人如何出招,才能顺利化解,我不是要教你拿捏婆婆,而是要教你如何把她那奇怪脾气给捋顺,往后才能抬头挺胸过日子。」
娘教导她,没有人可以天生幸运,福气得靠自己经营,所以她不只学琴棋书画、中馈管家,还跟着娘学习琢磨人的心思、铺排人际关系,花了大把心思努力准备,谁晓得一夕之间……难怪都说计划永远赶不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