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百花村半个多月,她安静地等着卫珩把弟弟们送过来,心里虽然仍旧惶恐不安,但脸上半分不露,只是耐心适应新生活。
过去身为楚家壬金,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别说阳春水了,再脏、再苦的活儿都得做,但没人在身边指导,她只能独自摸索,刚来的那几天,日子过得是既狼狈又精彩。
抹个地让屋子淹大水,做个饭差点儿烧掉厨房,倒个恭桶,结果屋子整整三天泡在屎尿味里,至于炒出来的菜……在暗中盯着的卫孝几度怀疑有人对她下毒。
楚槿从不晓得,过个日子可以让人这般挫折,但她没哭,咬牙强忍,如果连区区家事都惨输,以后怎能赢得人生?不是人人能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她既然得到了,便要翻转命运、重启生机。
她向隔壁邻居孙婆婆取经,从错误中学习,慢慢地越做越好,现在的她,拧过的抹布不再滴水,做岀来的饭菜勉强能入口,细细的臂膀变得结实有力,水桶抛井口,拉上来的不再仅仅是两杯清水,她不喊苦,也不心存怨怼,满肚子乐意着,想着等弟弟们到来,他们能少吃几分苦头。
这百花村村如其名,村子里人人种花,靠养花卖花过日子,每个月京城里的花圃会派人到这里收购花卉,生意好的时候往往供不应求。
这幢房子里也有个大暖房,但里面的植栽早被搬空,偌大的院子里只余几丛鸡冠花,楚槿刚到的时候,因为没人打理,这鸡冠花蔫蔫的,但现在长势可好啦。
说起来楚槿懂诗词、会下棋,女红也还算擅长,但莳花弄草可就是门处汉了,过去府里的花花草草有家丁整理,她只要负责赏花就好。
只是在当鬼的漫漫长日里,她学会闻风辨意、听懂花珸,而这项能力并没有随着她的重生而失去,她依然能和花花草草对话,连她自己都很意外。
因此她开始盘算,要不要试着和村里人做相同的营生?
未来的岁月长得很,她要养大两个弟弟,要平反楚家冤屈、重振楚家门庭……不管哪件事,都需要银子在背后支持。
想到这里,她将手从清水中抽出来,细细审视,还有些刺痛,但不管了,她继续添柴做饭。
没有多久,一盘品相不怎样,却能入口的青菜上桌,再加上孙婆婆给的酱菜,添一碗略糊的米饭,楚槿坐在桌前慢慢吃着。
人世间游荡千百年,阅历多,事情想得也深,她很清楚没有谁需要一辈子供养谁,卫珩救下自己和弟弟,已是他们应当涌泉相报的恩人,岂还能事事依赖?就算他钱多乐意供养,她也不允许自己当寄人篱下的米虫。
在她一人吃、全家饱,弟弟们过来之后,日子不能这般得过且过,所以她必须抛弃过往身分,彻头彻尾改变。在心态上,改变并没有她想像中困难,面实际上的困难,她正一一克服中。
只是她能变,小棠、小枫却不行,她很清楚家中长辈对小棠和小枫有多么看重,父亲更是常说:「得此佳儿,人生无憾。」
小棠的睿智,小枫的聪颖让祖父破例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这样的孩子,她不舍更不愿因为环境变迁,使得他们或为碌碌无为的庸人,更何况从今往后,楚家的门庭只能靠他们支撑。
她不介意当村妇,弟弟却不能成为农夫,但凡有一点点的可能,他们都必须继承家业,让楚家重新在朝堂上立起。
正思索间,大门传来叩叩声。
这时候会是谁?楚槿放下碗筷,跑到前院打开门,等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人,她鼻子忍不住直发酸。
卫珩依诺带楚棠、楚枫来了。
她强抑激动,但泪水不受控的淌下,她伸出双手,一路上乖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楚枫再也忍不住,冲上前用力抱住姊姊,紧紧圈住她的腰。
「姊姊,我好怕。」
「姊姊知道,对不起……」
对不起,没办法早点找到你们;对不起,前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生命流逝;对不起,让你们在黑暗中独自恐惧;对不起,救不了爹娘……楚槿对他们有满肚子的对不起与罪恶感。
楚棠握住她的手,摇摇头,低声道:「没事,都过去了,以后这个家有我。」他伸长脖子,挺起肩膀,像个小大人似的。
楚枫揉揉发红的鼻头,接下话,「也有我,我可以保护姊姊。」
卫珩看着两个急着想当大人的小男孩,不禁莞尔。楚家确实是好家教,才能教养出这样有骨气的子孙。
「好,以后姊姊靠你们了。」楚槿摸摸小枫的头、拍拍小棠的肩膀,抬眼对卫珩说:「卫大人请里面说话。」
卫珩点点,跟在楚槿身后进屋。
厅里,还来不及收拾的饭菜看得卫珩皱眉,难怪才短短几天,她便瘦得不成人形。
楚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小脸瞬间涨红,有些无地自容,她做的菜确实不忍睹。
但不过转眼功夫,她收拾起羞愧,恢复镇定,不疾不徐地收拾好碗筷,再不疾不徐地从壶里倒出茶水,往他面前摆去。
她自以为表现得很好,可卫珩有一副火眼金晴,唬得过旁人的掩饰却唬不过他的观察力,轻嗤后暗骂一声骄傲,他真搞不懂,一个小丫头干么把面子看得这么重?
「卫仁。」卫珩唤。
卫仁点头明白主子的意思,转身对楚棠、楚枫说:「小公子,咱们倒到外头逛逛。」
楚棠却不肯离开,「我是男人,楚家的事自该由我来承担,卫大人有事可以同我说。」
这话听得楚槿满腹心酸,却也激起卫珩对楚棠的欣赏。对,身为男子就该有这般气概,只不过……还待磨练。
他扬唇道:「行,等你有本事证明白己是男人后,再来与我讨论『承担』这个问题,现在先退下吧。」
楚棠站在楚槿跟前,一动不动。
楚槿拍拍他的肩膀,楚棠转身,看见她眼底的红丝,心中微涩,垂眉。
「听姊姊一回,先出去逛逛,有事咱们回头再说。」她朝他轻轻点头。
楚棠皱眉,犹豫片刻后,他拉起楚枫的手,跟着卫仁出门。
楚槿走回桌边,在卫珩面前坐下。
看着他,她忍不住想起现代那个很寂寞的卫珩,那个她好清楚、好了解的男人,可眼前这个人毕竟不是他。
「卫大人支开小棠、小枫,是楚家惨案有眉目了?」明知道没这么容易,她还是迫不及待地问。
他没回答,从怀里掏出户帖放在桌上,推到她跟前。
楚槿接过、打开——
父卫忠,三十岁,京城人士,闻香楼大掌柜。
母章玉芬,二十八岁,擅女红,泉州人士。
两人膝下有卫楚槿、卫楚棠、卫楚枫,二子一女。
很简单的三行字,楚槿却一读再读,半晌,她轻轻将户帖折起,沉默。
「有意见?」卫珩本是寡言之人,但碰到比自己更不想说话的小姑娘,只好先开金口。
楚槿慢慢吐气,把胸腹间的气全吐尽了,方才开口,「凶手已经找到了?是招惹不起的人物?」用的是疑问句,但口气笃定无比。
卫珩弯弯眉头,只不过一张户帖就能看出这么多,她当真只有十二岁?眼底闪过一抹兴味,问:「谁告诉你的?」
轻摇头,她斟酌着字句,慢条斯理地道:「若非如此,卫大人不会让我们隐姓埋名,若非如此,卫大人不会绝口不提楚家灭门惨案。」
不得不说,她还真是猜对了,这丫头不简单。卫横在心中暗暗赞赏。
卫珩没回应,她却从他的表情到答案,心头忍不住抽痛,两百多条性命就这样消逝,活着的人不能声讨,不能喊[冤,只能隐姓埋名,求得一世平安吗?
手在桌子底下握紧,压到烫伤处,一抽一抽地痛得厉害,但楚槿骄傲的不让泪水淌下、不原让委屈现形。
她恨恨咬牙,哑声道:「楚槿只问大人一句,楚家惨案是永无破案之日,或尚有昭雪之时?」
这话问得……卫珩对她更感兴趣了,不过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竟然句句都直指中心。
垂眉睫,掩去心思,他缓言慢语道:「只要有心人想追出答案,真相早晚会大于世人。」
「大人是想追出答案的有心人吗?」楚槿灼灼目光紧盯着他不放。
她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卫珩不欠他们的,甚至还是他们姊弟的救命恩人,她这般咄咄逼人太不厚道,但她别无他法,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一线希望,不紧紧攀着他,她就会溺亡。
呵呵,从来只有他逼迫人,哪有被人逼迫的分,大概是从没碰过这么好玩的小女娃,他竟然点头,稳稳地回答,「我是。」
只有两个字,却比圣旨更动人心魄,没有道理的,楚槿心头狂喜,她就是知道、就是信任、就是晓得,他只要点头应下,楚家之冤必有大自时刻。
松了口气,她微笑回答,「我等着。」
「耐心点。」
「我会。」楚槿旁的东西没有,独独不缺耐心,她深深看卫珩一眼,片刻做出决定。
「大人请稍坐。」没等他回应,起身进屋。
卫珩并没有等太久,楚槿很快回到厅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她坐下,当着他的面打开。
比起那封信,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她那双如玉般的小手,白晳的手上满布大大小小的伤口,这让卫珩想起卫孝的回禀,心头微紧。
她过得很辛苦吗?
如今,她也将和自己一样,一点一点尝透人世间苦吗?
想到这,从没疼惜过人的他莫名地有点心疼起她,接过信封,抽出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
楚槿解释道:「这是当今皇上、靖王和沐王的脾气品行、厌恶喜好,大人在朝为官,多少需要揣摩圣意,才不至于为自己招祸。而靖王虽然瘫痪、沐王尚且年幼,但两人都有治国大才,亲近他们对大人有益无害,毕竟朝堂局势诡谲多变,谁晓得会迎来怎样的局面。」
她不是只晓得索取之人,也懂得知恩图报,只是现在的自己身无分文,能给予的不过是从父亲与伯父们、祖父对话间撷取来的讯息。
楚槿不清楚自己的话透露岀什么,卫珩却是一凊二楚,他心中震惊,诧异地望向她,莫非楚玉曾经向她透漏什么?
卫珩的目光让楚槿觉得有解释的必要。「父亲从未将我当成女子对待,议论朝堂事时并未避着我。」
忖度片刻,他问:「你父亲看好靖王和沐王?」
那道遗诏原本是锁在匣子里,卫珩找到时也并未开封,家人未必晓得里面写些什么,既然如此,上官谦已经继位,楚瑾的父亲楚观又如何会把「朝堂局势诡谲多变,谁晓得会迎来怎样的局面」的想法告诉女儿?
「祖父曾说,先帝走得太快,倘若晚个三、五年,当今皇上没有机会坐上宝座。」
「在那之前,楚家已经决定好要站队了?」
楚槿摇头。「楚家只会坚定地站在皇帝身边。」
看来这只是楚玉与子孙辈间的谈论,楚家从未参与争储,想来先帝便是看凊楚玉的忠心耿耿,才会将这么重大的事托给楚家。
想起那份名册,卫珩面容肃然,楚玉果然不负先帝所托,在上官谦继位的短短一年内,竟能做这么多事。
只是如此隐密之事怎会外传?卫珩想不通,但他暗暗发誓,必会为楚家讨回公道!卫珩收敛神色,拿起楚槿交给自己的信,说道:「我知道了,章氏过两天会住进来,在这之前,你们尽量别外出。」
「是。」
「若有需要就去找孙婆婆,她会帮你们。」
「我明白。」
「有事也可以写信托给孙婆婆,她会想办法转交。」
「多谢卫大人。」
卫珩不是唠叨的人,却对楚槿再三叮咛,听着他的叨叨絮絮,她也不认为麻烦,反倒觉得长辈不在,还有个人愿意叨念自己是莫大的幸运,因此她听得相当认真,一直点头应承。
她不确定这是否代表他不打算把自己丢给别人照顾,但她确定他的反覆叮嘱让她很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