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桀……”崔宛慈看见他来,哭着抓住他的手,支撑自己就要昏厥的身体。
从左桀脸上看见与自己相同的悲恸,她忘了过去是如何憎恨他和他的母亲,如何害怕看到他,这个时候,竟然只有左桀能够依靠。
左康生救回来了,但情况十分不稳,医生从加护病房走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有什么话……把握时间……”
左桀扶着崔宛慈走进病房,左康生略有意识,但发不出声音,他干枯的手握住左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他又看看崔宛慈,眼角落下一滴泪。
“爸——”左桀喊他。
多年来,第一次喊他。
左康生眼角流下更多泪,想用力抓住他的手,却力不从心,他的嘴微启,从唇形中读出像“儿子……我的儿子……”
“爸……”左桀瞪着眼,不让眼泪落下。他不哭的,再怎么痛苦,再怎么难熬,他从来不哭。
左康生看着他的眼睛,唇角颤抖着,要交代他什么。
“爸……我知道……我会照顾大妈的,不要担心……”他知道左康生放心不下什么。
崔宛慈听见左桀的话,震惊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他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后悔,油然而生……
打从两岁将他接回来,她从来没有真心接纳过他,然而,他却说要照顾她……
左康生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点点头,微笑了。
在微笑中,他咽了气,平静地过去了。
“老公——”崔宛慈崩溃了。“你醒醒——我还有话要告诉你——老公——”
左桀只能扶着疯狂摇晃左康生的崔宛慈,将她带离病房。
病房外一些亲属及左康生生前好友见到她的样子,也都纷纷抬手拭泪。
“你说……你想好好放个假……我陪你去……我们好多年没出国玩了……”崔宛慈将左桀当成左康生,抓着他的手臂,喃喃自语。
“大妈……”崔宛慈的眼泪,说明了她多爱他的父亲。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
是温怡芬,他看了一眼,将电话切断。
隔不到两秒,又响起,他只好关机,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心、也无力再理会任何事了。
不久,医院人员将左康生的遗体送往往生室,左桀始终陪伴在崔宛慈身旁,沉重地不发一语。
太多的过往此时清晰地浮掠眼前。
左康生没有抱过他,因为他在年幼的时候便失去双亲,他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他得拚命赚钱养活弟妹,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但是,左桀记得他那笨拙的语气,只会问:“钱够不够用?”
只会叹气说:“别再惹你大妈生气了……”
他们有缘成为父子,却始终没有真正成为父子。
忿恨、误解、扭曲,让他们一再错失了认识彼此的机会。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短短一星期的时间,左桀必须应付家族里不满律师宣布的遗嘱而前来争吵的长辈,必须安排左康生的后事,必须看护精神状况一直处在混沌不清的崔宛慈,还要面对公司高层主管对他从一个基层业务,突然变成公司负责人的错愕与不信任。
没想到……左康生过世了,所有问题才一件一件地浮上台面,左桀从未同时面对这么多棘手的事,这就是世间冷暖。
那些厚颜无耻却拿不到任何好处的人,只能用更恶毒的话加诸在左桀身上。
骂他私生子、杂种、小混混,还说他气死了左康生还好意思回来争遗产。
然而,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他的顽劣、他被扣上的一切负面评价,正好给了他一层防护罩,他用过人的意志,挡掉了这个只剩崔宛慈的家被四分五裂的可能。
送走了左康生,他将崔宛慈暂时安置在近郊的一间私人疗养院,回到住处,准备打包行李。
他得搬家了,搬去那间他过去没资格踏进去的豪宅里,照顾崔宛慈,这是他答应父亲的事,他会做到。
人生呐!变化永远超出你的想象。
才刚停好机车,卸下安全帽,温怡芬便从店里冲了出来,气愤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你跑到哪里去了——”温怡芬掌心发麻,眼中蓄着泪。
左桀没有反应,没有感觉,他太累了,累得就要倒下。
“为什么不开机?!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树茵她……她……”温怡芬泣不成声。
“树茵她怎么了?”左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忘了他父亲过世那一晚,许树茵对他说的那件事。
“她……她流产了……”
“什么意思?”他还是空白,无法吸收温怡芬话里的意思。
“她骑车回住处时出车祸……流产了……”
“流产……”
“她说你不要孩子……你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你太可恶了!”温怡芬拚命捶着一脸呆滞的左桀。
左桀握住她的拳头,轻轻将她推开,茫然地走上楼。望着他的背影,温怡芬才觉得他怪怪的——他冷静得太超乎常理。
左桀走入房间,将自己抛到床上。
这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恶梦,他要快点醒过来……
瞬间陷入昏睡的他恍然不知,同一天里,他失去了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自己的孩子。
*
左桀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如在汪洋之中浮浮沉沈,想醒醒不来,想逃逃不开,许多碎裂的片段在梦境中不断出现、消逝、又出现……
他看见母亲对他摇头,父亲感到失望,大妈朝他咆哮,许树茵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含泪转身离开。
“不要——”他朝前跨出一步想留住许树茵,但是她化作了一缕烟,在他眼前消失了。
左桀张开眼睛,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他昏睡了足足二十五个小时,天色由亮转暗,又由黑暗转为刺眼的艳阳天。
“呜……”土匪站在床边,摇着尾巴,对他呜咽,像是担心他。
“土匪。”他将土匪抱进怀里,他需要一点温暖,需要一点安慰,他感觉内心好空虚、好无助。
抬起脸,他才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许树茵的衣服不见了,她的那些制图的工具、笔记、杂志也全不见了。
流产!
这个字眼此时清晰地蹦进脑中,他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倏地,他站起身冲到一楼。
“怡芬——你说树茵流产——是什么意思?!”他紧抓着温怡芬的肩膀。
“阿桀……”温怡芬被他吓到了,他怎么了?她不是都告诉他了?
“快说!”
“树茵出车祸,流产了。”
“在哪里?哪间医院?”
“阿桀,那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找不到你,树茵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打电话给你,你不接,然后就关机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当温怡芬接到许树茵的电话,知道她出车祸,跑出巷口看见沿着她小腿淌下的血水,差点没跟着晕过去,幸好旁边那名只受轻伤的机车骑士已经叫了救护车,将许树茵紧急送到医院。
她才知道+许树茵怀孕了……也流产了。
直到现在,想起许树茵痛哭到嘶哑的绝望,仿佛失去了生存意志的模样,她忍不住又心酸地涌出眼泪。
左桀震惊地倒退了两步,是那个时候,他没接,他父亲过世的那个时间点……
“我去找她……”他转身就走。
“等等——阿桀——树茵回家了,回她嘉义老家了。”温怡芬唤住他。
“地址给我,我现在去。”
“阿桀……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看起来像鬼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
“地址给我——”他是疯了,他没用,他什么人也保护不了,他的存在确实只会带来痛苦,让所有人痛苦。
“我不知道地址,树茵不肯告诉我,她说她死心了,放弃了……”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找到她。”左桀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三个多小时后,左桀来到许树茵的小舅舅林顺发位在嘉义市的撞球场,踩上阶梯,推开玻璃门。
当林顺发看见来的人竟然是左桀,死死地盯着他。
等左桀走近,正好迎上他挥来的一拳。
那拳好重,顿时,鲜血自左桀嘴角流下。
“你还来干么?”林顺发瞪着左桀。
“我来找树茵。”左桀抹去鲜血。
“你还有脸来?你把她折磨成这样子,你怎么还有脸来?!”林顺发又往他胸口猛掼一拳。
左桀退了几步,撞上撞球台。
是林顺发到车站接许树茵的,看见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他最疼爱的甥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万念俱灰的模样,说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
他问起左桀,许树茵却开始尖叫,情绪失控。
他不知道他们俩发生什么事,许树茵不说,回家的这整个礼拜,她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泪,她母亲好说歹说才勉强吃点东西,吃完又缩在棉被里哭。
全家人都担心死了,却束手无策。
“让我见树茵。”左桀不放弃,坚定地说。
“我不会让你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