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已经两个多月没和他说话,哪怕是一句吩咐也没有,即使他再再强调,钟姑娘“以命相逼”,他生怕她因为不合作导致“发生意外”,不得不“勉强从之”。
但是,没用,每次主子看他的眼光就和看杀父仇人一样。
终于他们离开战场、离开北方,回到京城,来到安平王府的外墙,他松口气,事情就要结束了吧?等主子看见小丫头平安健康,对他的惩罚就可以停止了吧?
主子纵身一跳,跳进王府里,阿二随之跟上,他也好想跟,却被主子一记凌厉眼神给死死钉在墙角下。
他缩起脖子,乖乖拉着主子的马,安静站到一旁,和阿三、阿四、阿五一起等待主子“出墙”。
阿六叹气,无奈看向好兄弟们,他这是招谁惹谁啊?
阿五忍俊不住,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自作孽不可活。”
“我这不是被钟姑娘威胁的吗?”他苍白而无力地为自己辩驳一句。
“你看见过我们哪个人敢因为被威胁,就违抗主子的命令?”阿四问。
阿六答不出来,只能头低低,继续接受挞伐。
“可怜,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阿三摇头,看着阿六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悲怜。
“我错在哪里?三哥,你快告诉我吧!”阿六快被这种气氛给逼疯了。
“钟姑娘有没有武功?”阿三为他指点迷津。
“没有。”这种事还要问?如果她能保护自己,主子需要派他随身保护?
“既然没有,你难道不能把钟姑娘的话先应承下来,一方面给主子送信,一方面在暗中保护?”
一句话,点透了主子的怒气,阿六恍然大悟,对哦,他怎么没想到这么大的漏洞?后悔莫及啊!
阿五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钟姑娘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
“知道。”
他愁眉苦脸,就是知道,他才报喜不报忧,就是怕主子知道潜山先生的宅子被烧,姑娘大恸,又从战场上跑回来……
“你知不知道,公文和你的信送到军帐里,主子会先看哪一封?”阿四也提点他几句。
“我的信……不会吧?!”错错错,他错得太离谱啦!
“就是!尤其里头要是夹带了钟姑娘的信,主子会接连看十几遍,一面看,一面笑。你能够想像,那是怎样的心情?主子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给刨了,送到人家跟前啊!主子把这么重要的人交给你,你居然丢下任务跑到战场上?阿六,你死得半点不冤枉。”
阿六捂住脸,脸上的表情用哀怨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看信会看到发笑?主子是中毒了吗?中了钟子芳的毒!
钟凌捧着脸,在日期下面画一个叉叉,又过完一天。
对啊,她很无聊,居然画一本五年份的年历,每过一天就打一个叉,看着空白处又少一格,竟会感到些微的小确幸。
真是无可救药了。
今天华恩公主让康嬷嬷来帮自己裁制嫁衣,听说嫁衣必须闺中女子亲自绣成,但她这手手艺,康嬷嬷只看她落了几针就说:“小姐,您歇歇吧,这种事老奴来就好。”
嘴上说得客气,但钟凌确定她的言下之意是:求您别再糟蹋好东西。
身为古代女人,她还真是连及格分数都拿不到。
取一本书,钟凌跳到床铺上窝着,其实认真想想,当米虫的日子也不赖,持续这种生活吧,日后进入二皇子的后院,了不起多一双筷子,那位由侧转正的二皇子妃应该不至于对她太不爽……
叹一口气,百般无聊。
身后一阵风吹来,吹得她的发丝迎风飘扬。
窗户忘记关吗?现在是夏天,窗户开着比关着舒服,只是身为现代人的钟凌,有强烈的隐私需求,老觉得那么大一扇窗有被人窥伺的危机感,因此非得把门窗全锁上才能安心睡着。
很懒,但她还勉强自己下床关窗,只是一个转头……傻了!
她呆站着,不敢出声,不敢大口呼吸,更不敢眨眼睛,因为……那张金贤重的帅脸。
这是因为过度思念,以至于产生幻觉?还是阎罗王通融,让金贤重返回阳间,做最后一次巡回?
脑子里的念头转三圈,她放大胆量朝他走去,钟凌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很怪异,她的嘴巴在笑,眼角的泪水却汩汩流个不停,她小心翼翼走到他跟前,轻轻柔柔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脸。
每个动作都轻得像浮云掠过,她不敢用力,万一鬼魂属于气体形态,一戳就灰飞烟灭,她不是连想多看几眼都不行?
但,她的手指居然有戳到实体的感觉?
不会吧,她的幻觉进入新境界?
一只手指无法确定,那就两只、三只、四只……慢慢地,她小小的掌心全部贴上他的脸。
他的胡碴剌剌的,不过还没长成蒙面侠,虽然有些粗犷却无损他的帅,她的末梢神经感觉到他微笑时脸部肌肉的震颤,可以确定她摸到的是固态不是气态。
“你还活着?”泪水还在掉,可是嘴边的笑容更大了,她整张脸呆呆的,却问了句让人听到会很不爽的话。
然而他没有不爽,反而是笑着点头回答,“我没死,我承诺过你的,会平安回来。”然后拉起她另一只手往自己脸上贴,以前不知道,现在才晓得,原来脸被喜欢的女子捧着,会有这么浓的幸福感。
她被暂停了!
仰头,她看着他,脖子很酸,但她感觉不到,她还以为酸的是眼睛,而且不光是酸还有微热感,泪珠子越滚越多,她这才晓得自己的眼皮底下藏了座翡翠水库,并且处于泄洪状态。
没有哽咽啜泣,只有泪水哗啦啦流个不停,如果水漫金山寺代表的是白娘娘的悲怒,那么泄洪的翡翠水库便代表了钟凌失而复得的快乐!
“别哭。”
心疼了,他一把将她纳进怀里,她柔软的身躯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几百次,终于拥入怀中的这片刻,他这才晓得何谓满足。
他轻轻抚过她的背,一下下慢慢顺着,可她还是哭得尽心尽力,好像没哭完这一场,他的出现就不算数。
上官肇澧无奈,捧起她的脸,认真问:“我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她点头,又摇头,甩下一堆泪珠子。她问道:“你怎么办到的?你为什么能够避开祸事?为什么能够活着?”
是不是因为她对他说了实话,他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变成怎样,所以处处小心,而她从未对娘和阿静提起他们的命运,以至于大意失荆州?
这几句话问得更欠扁,要不是他清楚她有多担心,真会以为她在诅咒自己。
“因为你,你是我的贵人。”
他的掌心搭在她的肩膀上,带来安慰人心的温暖,再次拥她入怀,他突然间发现,他实在爱极了这样抱着她的滋味。
“贵人?”她推开他,迎视他的目光。不懂,她怎么会是他的贵人?
满脸满眼都是疑惑的钟凌,傻里傻气的模样很像可爱的狗崽。他摸摸她的头,像对待小狗那样,掐掐她没肉的脸颊。
她不计较他这戏弄的举动,她比较介意为什么她会从朋友变成贵人?
“义父找到师祖了。”他解惑道。
“他为你开坛作法?”
“并不是,义父找到师祖后,他为我卜卦,卦象显现我本该死于今年六月的战事中,但战事提早开打,四月战事便告捷,鲁国呈递降书,于是我的劫数化解。
“钟凌,是你一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皇上改变心意,将原本预计三月开打的战事提前三个月的,记得吗?”
“就这样?”
“对,就是这样,为了见你这个贵人一面,师祖这才松口,随义父下山,他们已经来到京城,听着义母口口声声道你的手艺……钟凌,提起劲,给义父和师祖烤个香喷喷的蛋糕好吗?”
“干娘也来了?”
“对,都来了?”
太好啦,贺大娘没有哭倒在泥泞中,他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生命的齿轮终于出现转变,无数感触涌上,一下子把她的心给塞得满满。“好,我做,做蛋糕、蛋挞、披萨,所有我会的通通做。”
见她兴奋不已,上官肇澧拉着她的手走到床边,两人并肩坐下。“猜猜,这次回京除义父、义母和师祖之外,我还带谁回来?”
“阿六哥哥?”
“他?!”上官肇澧“嗤”的一声,想剥掉他一身皮的怒火还没消。
他的怒气显而易见,钟凌缩缩脖子,柔声问:“你在气阿六哥哥?”
“不要提那个背主的家伙。”
钟凌拉拉他的手臂,撒娇地将头靠在他身上。“别生他的气好不好?是我以死相逼,说他如果不去保护你,我就要自杀,要在棉被里面给自己放血,那个时候我有点疯狂,我又叫又跳、又拉又推,他是真的磨不过我才去找你的。”
这话传进在窗下把风的阿二耳朵里,他咧嘴一笑,阿六还真好运,有钟姑娘替他说项,这会儿主子的怒气可以熄火了吧?这些日子阿六那副窝囊样儿看得人难受。
“你们套过话吗?为什么讲得一模一样?”上官肇澧问。
“有吗?我和阿六哥哥这么有默契?”难怪他让阿六留下来保护她,他总是替她设想周到。
这念头让她心头的血糖指数飙高,糖分在她的血管里面奔窜,甜蜜充塞她每个细胞。
他回来了,有他在身边,风雨打不进来,世界有高个儿顶着,所有不幸都会在瞬间远离,就算她作怪使坏,老天爷也不会惩罚自己,真好……
“别提他,我先告诉你正经事,听清楚了,这次我把阿静、阿志和刘爷爷都带回来了。”
身体中仿佛有什么被抽离,她停顿三秒,不敢确定似的问:“你说,你带阿静、阿志和刘爷爷回来?”
“对。”他郑重地望着她。
“人类阿静、人类阿志、人类刘爷爷?”
她的问话让他笑出声,她的脑袋里都装些什么不明物体?
“不然呢?我千里迢迢带几块神主牌回来向你炫耀?”觑她一眼,上官肇澧话音里饱含笑意。
想起过去几个月,他忙得脚不沾地,却满脑袋想着阿六的话。
他说:钟姑娘要回安平王府了,她和我约定,会好好乖乖的,在那边等主子回去。
阿六安慰他的话,却让他夜里辗转。
她不是为钟子芳抱不平,厌恶安平王和华恩公主,怎么会愿意住进王府?是因为阿静的死,让她向上天妥协?她已经无所谓了,决定随波逐流,任由命运将她带向任何地方?
每个问号都让他心惊胆颤,她是个不轻言放弃的女子,怎样的打击会让她再也提不起劲,让她对生命无所谓?
他又急又恨,偏偏阿六跑回自己身边,京里没留人,就是想传封信报平安都不能。
他恨不得丢下一切快马回京,他恨不能生吞了阿六那个楞头青,他恨不能把她带在身边时刻守护……
“我指的是会走路、会说话、会呼吸的那种人类。”钟凌必须确定再确定,她不要抱住希望后,转头却发现不过是幻想。
她的傻话逗出阿二的窃笑声,上官肇澧轻咳一下,阿二知意,迅速离开窗边十步远,继续尽责守着。
一个弹指,他打上钟凌的额头。“对,还会唱歌、跳舞、变魔术的那种人类!”
“你的意思是——他们没有死?”钟凌差点要尖叫起来。
她不晓得一个人一天可以承受多少惊吓才会得到心脏病,但现在她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裂成两半,阿静没死、阿志没死、爷爷也没死!她跳起来,转身四望,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钟子芳,我要告诉她,我成功了,我成功让她的弟弟活下来了。”
他宠爱地看着她,满眼全是笑意,他想骂她一声傻瓜,她那么努力,就是老天爷也会心疼她,多爱惜她的吧!
“快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我安排人送他们回寿王府,连日赶路,他们累坏了。让他们先休息一天,我再带他们来见你,好不?”
“好,太好了,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只要……只要他们好好的就好。”她又想哭了,失而复得的感动在胸口冲撞着。
“别哭,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你回秀水村时遇见他们的吗?他们躲到哪里去了?我在那片被烧成焦土的宅子里头待好多天,他们为什么不出来?”她忍不住唠叨。
“停!听我说。”
她忙撝住自己的嘴巴,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说话,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