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会议才刚开始,女仆就突然冒出来。
「对不起,少爷,外面有位夫人要见少爷、小姐们。」
「哪位夫人?」
「裘雷欧瓦夫人。」
「我母亲?」席勒大惑不解。「她回来就回来了,为何还要你来通知?」
「不是路易丝夫人,是……」女仆吞了一下口水,悄悄退后一步。「埃米尔先生的夫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然后是地动天惊的齐声大吼,一男三女,一起扯喉。
「你说什么?」
「我……」
「不用她说,还是我自己来介绍吧!」
施施然地,雪侬一面褪下手套一面从女仆身旁经过,蕾丝裙根随着她的脚步沙沙作响,高雅素淡的服饰,端庄的贵夫人仪态,当她正经起来的时候还是满有派头的,不然如何震压住她那些随时都可能造反闹革命的顽皮学生。
她在那四双震惊无比的目光前站定。
「我是埃米尔的妻子,」她说,顺手将手套和阳伞交给身后的桑娜,再把雅克拉到身前,雅克装了一下鬼脸。「他是埃米尔的儿子,雅克。」
「他真的结婚了?」席勒的声音尖锐得好像女人。「不,你说谎,我不信!」
雪侬莞尔,转眸往后瞄了一下,亨利即刻上前做证明。
「席勒少爷,这两位确实是埃米尔先生的夫人和少爷。」
席勒拚命摇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事实摇不见,「不!不可能!堂叔怎么可能突然跑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来?」他的脸色又黑又青又绿的不停变换,比万花筒更精采。「不!我不信!绝不信!」
雪侬轻哂。「无所谓,信不信是你的事,你随时可以到我家向埃米尔求证,不过这不是今天我来的目的,我是……」她挪开放在雅克肩上的手,自手提袋内取出一整叠厚厚的单据。「为了这个而来的。」
定睛一看,席勒即刻认出那是他的签帐单,呼吸顿时吓住了,旋即往两旁看,求援的目光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那三位少女还处在震惊当中,连下巴都还没拉回去,精神依然飘浮在疑似世界末日的状态下。
「你……你想如何?」
「身为你们的婶婶,教导你们也是我的责任。」雪侬严肃地点着头。「据我所知,你是个好逸恶劳、挥霍成性的坏胚子,我以为这是优先必须纠正的一点,你必须被教导何谓脚踏实地,你想过好日子,可以,自己去赚,自己赚的爱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谁也管不了你,所以我要给你两条路选择。第一条……」
她挥挥那叠厚厚的签帐单。
「我会替你付清这些签单,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埃米尔会替你安排工作——不在他的公司里,直到赚回这些签单的数目,你才可以回到埃米尔的公司,我相信那时你应该已学到什么是脚踏实地了;或者,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到外面辛苦劳动,那么只好在家里刻苦一点,从今天开始,你们的生活津贴减半,另一半用来偿付这些签单,直到付清为止,那么,至少你能学会何谓克勤克俭……」
「不!」席勒惊恐的尖叫。「你不能这么做!」
慢吞吞地将签单收入手提袋内,「你看我能不能!」雪侬的语气轻柔但坚定。
席勒又开始摇头。「不,不,堂叔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他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了,你可以自己去找他证实。」话落,雪侬不再理会他,迳自转向那三个少女。「至于你们……」
她叹息。「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拿你们怎么办才好,艾莎你有父母,我没有权利管到你头上去,但我要诚心劝告你,生命中还有比嫁个有钱有势又有身分的丈夫更重要的事,别浪费宝贵的生命,认真思考一下真正值得你追求的事吧!」
再转注瑟荷与皮雅芙。「还有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现在才来纠正你们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过毕竟埃米尔是你们的堂叔,我不能不尽量试试看,所以我也给你们两个选择……」
她顿住,两道坚决有力的目光徐缓地扫过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第一个,我请埃米尔把你们送到你们叔叔那里——他才是你们的监护人,由他来负责你们的生活和未来,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责任;第二个,你们继续住在这里,但从今天开始,你们一切作息行为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包括你们的母亲在内,倘若有人明从暗违,背地里做一些我不允许的事,那么,那人就得到你们叔叔那里去报到,现在,明白了?」
「你是说,」瑟荷惊叫。「我们不能随意去参加宴会、舞会、听歌剧?」
「不行,得先由我过滤哪些场合适合你们参加。」雪侬毫无置喙余地说。
「为何我妈妈也要听从你的安排?」皮雅芙抗议。
「因为对你们而言,她那些低级行为正是最坏的榜样。」
两个少女惊喘。
「你怎么可以那样说我们的妈妈!」瑟荷燃烧着一脸熊熊的怒火。
「我要告诉埃米尔堂叔,」皮雅芙冷冷道。「说你恶意污蔑我们的妈妈!」
「去说吧!」雪侬不在意的挥挥手。「总之,我把选择权留给你们,明天,我等你们的回答。」牵起雅克的小手,转身。「走吧,我们回去了!」
如来时一样的优雅,雪侬带着雅克和桑娜、亨利离去了。
「她不是说真的吧?」瑟荷有点惶恐。
「就算是真的,我相信埃米尔叔叔不会任由她胡来的。」艾莎不以为然地道。
「话说回来,她真的是堂叔的妻子吗?」皮雅芙始终细声细气的。
「……走,去找埃米尔堂叔!」席勒。
于是四人分别回房去换外出服,由于只有一位女仆伺候他们,着实耗了不少时间才各自妆点妥当,当他们正要出门时……
「啊,妈妈,你回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去找埃米尔堂叔!」
「找他做什么?」
「找他……」
*
雪侬很快便回到宅邸,经过楼下的大书房时听见里头有说话声,她疑惑地自行开门探头进去看。
落地窗前,埃米尔一手扶住窗框,一手捧着帐簿站在那里仔细审视,手工制的白色亚麻衬衫敞开好几颗扣子,一脚挺直,一脚稍曲,使贴身的黑长裤形成优雅的线条,及膝高筒马靴黑得闪闪发亮,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炫目的魅力。
埃米尔没注意到门口有人,一旁的伊德注意到了,他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她笑着颔首回礼,视线再移回埃米尔那边。「埃米尔先生,别说我没警告过你,现在你还不能出门——尤其是骑马,如果你有那种计画的话,请尽早取消,不然你前脚一出门,我后腿就回家!」
说完,她退身出去,顺手轻轻带上门,静候一会儿,直待书房里头传来一声低咒,「该死!」她才大笑着和雅克一起上楼回房。
她准备回「家」一趟,因为埃米尔的药快吃完了。
「你就待在我房里,有什么状况先帮我应付一下。」
「妈咪,你不是到卡尔卡松去了吗?」
「放心,放心,」她一边换上二十一世纪的衣服,一连安慰儿子。「这时候大人都上班去了,你外公、外婆在睡午觉,小鬼们一定到马场去了,玛丽亚在洗衣房熨衣服,只要我小心一点就不会被抓包。」
杜奥布罗杰家人最喜爱的户外运动就是骑马,长假若非去度假就一定会往马场跑,各个都有一身不赖的骑术,虽还不到可以上场比赛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最好是。」雅克嘟囔,表情不太甘心。
「我不能不回去帮你爸爸买药啊!」
「那爸爸什么时候才算痊愈?」
「我怎么知道?」雪侬低低咕哝。「所以说,我也要顺便问一下,不过我想绝不会是现在,现在他的伤口被碰到还是会痛,举手投足间也不太顺畅,有时候还会突然龇牙咧嘴的坐下去,我不认为那已经痊愈了。」
「好啦,好啦,」雅克叹了口气。「那妈咪你要快点回来喔!」
雪侬自认动作已经够快了—一只比飞机慢了一点而已,打电话和医生联络,问清楚所有疑问事项,再去药房买药,前后不到两个小时,谁知她刚回到儿子这边,雅克就冲着她大叫。
「快点,妈咪,快点换衣服!」
「怎么了?」搞不清楚状况,雪侬慌忙把药袋丢给雅克,快速脱衣更衣。「发生什么事了?」
「桑娜十五分钟前来通知,说敌军大队来袭,元帅要找你!」
「元帅?」
「爸爸呀!」
「那敌人又是谁?」
「笨,路易丝堂婶他们嘛!」
*
「进来。」
宛如丝绒般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雪侬先飞快的低头检视一下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妥,再开门进入,雅克紧随在她身后。
书桌后,埃米尔端坐在高背椅中,双肘支着扶手,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拱圆,下巴就搭在手指拱圆上,状似在仔细聆听某人的高谈阔论,又有点漫不经心,见雪侬出现,他也只是给她一个含糊的颔首示意。
书桌前,五个气势汹汹的敌军各据最佳战略地点,形成一个相当坚强的对战阵势——由四个半球体形成的包围阵势,几乎塞满了整个书房。
一侧,伊德起身,雪侬点点头,他又坐回去。
摇晃着绸缎蓬蓬裙,她毫不畏惧地穿过敌阵,在元帅椅旁停下,倾身亲吻他的脸颊,还扯着一脸做作的夸张笑容。
「亲爱的,找我?」
亲爱的?
眉毛好像要飞到天上去似的高高挑了一下,旋即落回原位,「是的,甜心,我找你。」埃米尔慢吞吞地回应,沉稳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伊德噗哧,雅克爆笑。
雪侬瞪过去两眼,再拉回视线来严肃地面对埃米尔,「请问什么事?」声音也很正经,嘴角却在抽筋,一抽,两抽,三抽,她猛然咬住下唇,免得白牙齿被抽出来了。
埃米尔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她怀疑是笑意,但不能肯定。
「他们说,你要赶他们走?」
「我是。」她坦承,「如果他们不肯听我的劝告的话……」接着,她一五一十的把双方的谈话转述一遍,最后,她说:「我希望他们成为真正值得尊敬的男人和女人,现在辛苦一点也是必要的,所以……」
「她真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尖锐的质问便劈杀过来,不但无礼,语气也很粗鲁,雪侬转头朝出声的人看去,这一看不由瞠大了眼。
如果说绝色美女真有其人,那么眼前的女人确实当之无愧,美艳绝伦、性感无比,惊人的美貌使她比任何女人都有资格抬高骄傲的下巴,可惜在她的绝色之外又多了两个字:风骚,整个人格调便刷一下降落到谷底的谷底。
果然是一块招蜂引蝶、勾三搭四、人尽可夫的好料!
「她是我的妻子,」埃米尔沉声纠正,再望向雅克。「还有我的儿子。」
浓妆艳抹,好像调色盘似的脸蛋拉长了,「所以你想要赶我们走,因为不需要席勒做你的继承人了是吗?」路易丝恶声诘问。
「席勒从来就不是继承人嘛!」伊德自言自语似的嘀咕。
「住口,你没资格在这里说话!」路易丝的闪电又横劈过去。
好嚣张的女人!
「你也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雪侬立刻炮轰回去。
「谁说我没有,我是……」
「你是埃米尔的堂嫂,而孩子们的监护人是你亡夫的弟弟,所以,夫人,你应该去找他说话,而不是在这里大小声,了解了?」
路易丝窒了窒。「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雪侬朝埃米尔溜去一眼,后者支手托腮,一副纯看热闹的姿态。
「埃米尔知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他可以给你地址,明天你就可以带着孩子去找他们的监护人了!」
不过三两句,话就说到尽头,路易丝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求救。
「埃米尔……」她只想待在巴黎呀!
「不用叫他,他已经把你们的事交给我了!」雪侬不耐烦地说。「我只有一句话,要留在巴黎,你们就得听我的,我要你的孩子们成为有用的男人和受人尊重的仕女,你想再婚,也行,但绝不许再把全巴黎所有男人都当作你的猎物,女人的战场不在床上,而是在这里……」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没有任何一个娼技是胜利者……」
「你敢说我是娼妓!」路易丝尖声怒吼。
「你不是吗?」雪侬哼了一下。「那请问,昨晚你睡在哪里?」
路易丝又窒住了。「我……我……我睡在朋友那里。」
「是啊,男的朋友,银行家海德先生那里,对吧?」雪侬轻蔑地道。「还有一个月前,诺瓦子爵;再之前,工厂老板瓦斯喜先生,再……」
「你怎么知道?」路易丝失声问,调色盘糊了。
眼角偷瞥一下伊德,「就说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雪侬慢条斯理地说。「总之,埃米尔扶养你的孩子们并不是为了要让他们成为废物和娼妓,你的儿子必须学会工作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女儿也必须懂得如何尊重自己……」
「你又凭什么要我们听你的?」路易丝的姿态还是摆得很高,打死不低头。
双眉耸了一下,「因为埃米尔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所以我们只有扶养他们的义务,却没有权利教导他们如何走上正路吗?」雪侬轻声道。「那好吧,你带他们去找有权利教导他们的人扶养你们吧!」
路易丝咬牙切齿地来回看埃米尔和雪侬,美艳的五官歪过来扯过去,埃及艳后被毒蛇咬中即将毒发身亡时大概就是这种模样。
「不用,我们不用你们任何人扶养,我自己会养活我自己的孩子!」
眼见路易丝大剌剌的撂下话后便领着几个孩子彷佛军队列队上战场,脚步整齐的排排走出书房,然后书房门被用力砰一声甩上,书房内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她要养活她自己的孩子?
靠什么养?
「看来海德先生买了一栋公寓给她的传言并不假。」伊德低语。
「咦?真的?」雪侬惊呼。「路易丝要做那家伙的情妇吗?」
伊德点头,雪侬想了一下。
「那也不对呀,哪有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做人家的情妇的?」
「事实上,多得是。」伊德笑道。「再说,路易丝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年轻美貌不会永远跟随着她,别忘了她已届临四十岁,能够靠化妆来保持年轻的时间也不长了,未来她还是得依赖儿女养老,所以对她而言,孩子应该是养老的保障。」
「养老?保障?」雪侬啼笑皆非地复述那两个可笑的词。「即使如此,如果她养出一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来又有什么用?难道她要两个女儿接班做人家的情妇来养活她不成?」
「或许……」埃米尔徐徐往后靠向椅背。「她希望海德先生会提拔他的儿子在银行里工作。」
「海德先生会吗?」雪侬怀疑地问,银行家应该不会太笨吧?
「可能会,不过……」
如果席勒还是像在埃米尔的公司里一样混的话,早晚会被踢出来。
「我真不懂,」雪侬叹道。「她想做人家的情妇就去做,为何就是不愿意让我们好好教导她的孩子呢?」
「我想就是这句话,『她的』孩子……」埃米尔朝雅克伸出手,后者立刻笑嘻嘻的来到他身边,他环住儿子的肩用力搂了一下。「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让别人来教养我的孩子,害怕的是他会变成别人的孩子,而不再是我的儿子了!」
雅克笑开了嘴。「放心啦,爸,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你最明白的不是吗?」
埃米尔也笑了,满足又骄傲的亲亲儿子的额头,再转注雪侬。
「不教导他们,他们会变成废物、变成娼妓,但他们的母亲又不愿意把他们交给我们教养,毕竟我不是他们的监护人,没有权利强迫路易丝,看来我只能和他们的监护人联络,请他尽一下义务,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闻言,雪侬无语叹息。
母亲甘愿做人家的情妇,监护人又是爱喝稀饭的小白脸,由这种堕落的长辈来教导,孩子又能有什么出息,不久的将来,恐怕这世上又会增加三个沦落在罪恶深渊中的迷途羔羊了。
巴黎,真是个堕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