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老爷子本意是盘算着,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算不能解开彼此多年的心结,总也能亲近一二,以后他老去的那一日,王家看在他的颜面上还能照顾这不成器的儿孙。
可惜,理想永远是美好的,现实却总是无情的举起棒子。
一家人尴尬的互相见了礼,连老爷子难得没有喝斥擅自走出佛堂的儿媳,连大夫人就自觉有了底气,张罗着要丫鬟婆子赶紧摆酒席。
丰盛的酒菜很快就摆了上来,多少年来,众人第一次凑在一处,连老爷子心头感慨万千,当先举杯说道:“即便轩哥儿认祖归宗了,以后连家的大门也照旧为你敞开。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不必客套!”
连老爷也是凑趣,干笑道:“瞧爹这话说的,轩哥儿在咱家养了快二十年,怎么可能生分?”
“就是,我们连家锦衣玉食的把他养大,要是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别人不说我们连家狠心,怕是还要骂他忘恩负义呢。”连大少爷到底压不住心里的不甘,酸溜溜嘀咕了一句,惹得连大夫人赶紧伸手扯他的袖子。
听到这话,连老爷子瞬间变了脸色,喝斥道:“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儿!”
王兴祖不愿老爷子气恼,开口劝道:“老爷子,这酒味嗅着香醇,咱们赶紧干一杯吧,让孙儿也解解馋。”
这话哄得连老爷子又笑开了脸,应道:“喝吧,这是我藏了二十年的陈酿。”说罢,连老爷子一抬手,当先喝干了杯中酒,众人不管神色如何,也是紧随其后。
王兴祖替老爷子挟了一筷子青菜,还要再说话的时候却被连大夫人抢了先。
“老爷子,轩哥儿如今也快二十岁了,皇上又赏了爵位府邸,他一个人忙碌这些琐事到底单薄了些。我娘家有个侄女生得貌美端庄,难得的是极擅管家,不如您老出面提亲,给轩哥儿把这亲事定下来。早些娶个媳妇,轩哥儿也轻省……”
连大夫人越说越是入戏,刚要捏了帕子再演一演慈母角色,王兴祖却是实在忍耐不下去了。
他放下酒杯,直接掀起长袍跪倒在地,沉声道:“祖父,即便我如今认祖归宗,但不管何时何地,您都是我最尊敬的长辈。我这一辈,甚至以后王家的子孙后代都会感念您的恩德。但……其余之人,恕孙儿不孝,实在无法忍受。明日孙儿就要回甘沛去了,祖父若是在皇都住的闷了,就派人送封信,孙儿必快马相迎,奉养您终老。”说罢,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又从怀里掏出厚厚一迭银票放在桌子上。
再抬眼望向连老爷一家三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温度,冷声说道:“如同你们所说,虽然二十年来,我没有从你们那里得到半点亲情,但连家终究供养我长大。这是四万两银票,算是偿还连家的养育之恩。从此以后,我同你们再没任何关系。别说我的亲事,即便伤了我身边的一条狗,我也不会同你们善罢甘休,你们最好记清楚了!”话说完,他朝连老爷子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你……”
“老爷子,你快听听这野种说的话!忘恩负义的畜生,我们连家白养了他这么多年!”
“就是,我还担了刻薄的名声,到头来替人家养了野种。如今明明是为了他好,想着再给他娶门好亲事,他反倒——”
“都给我闭嘴!”连老爷子重重一拍桌子,惊得儿子、儿媳还有大孙子都缩了脖子。他脸色铁青的想要再训斥,开口之时却倍觉无力。即便他有擎天之力,也不能让狗改了吃屎的天性……
“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以后轩哥儿再也不是连家人,你们若敢惹到他,不论他如何处置,我就先把谁撵出连家大门!”说罢,连老爷子起身就走了出去,远远望着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挺拔身影,他只能常常叹气。
武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声劝慰着,“老太爷回去歇歇吧,有些事许是过些年就好了。”
连老爷子点点头,抬步往书房走去,但走没几步却是停下吩咐道:“有空闲的时候,把我那些旧物收拾一下,若是安哥儿的媳妇生了男丁,就抱着他随我回甘沛去。连家两代已是废了,这第三代,我一定要亲自教养!”
武伯想起以后要常住甘沛,也是欢喜连老爷子这般决定,于是笑咪咪应下了。
而此时在连家别院里,杨诚正带着谢晖拾掇行李装箱子,见得王兴祖脸色阴暗的进来,他半句未曾询问连家之事,反倒笑道:“再不回来,我都要让人去喊你了!临来之前,小妹嚷着要几匹上好的棉布给家里孩子做衣衫呢,我这里忙不过来,你赶紧出去寻一寻吧!”
听到这话,王兴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应道:“师兄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找找,不只要买棉布,有好绸缎也要多备几箱子。还有先前订做的那几套首饰头面也该取回来了!”
不等话说完,他已是急匆匆的跑出门去了,方才心里那点惆怅感慨早就扔到脑后。
这世上再没有比预备聘礼,风光娶媳妇更重要的事了!
谢晖正抱了几本书要放进箱子,这会忍不住指了箱子底问道:“少爷,小姐要的棉布不是已经买好了吗?”
杨诚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应道:“好布料,自然要多买几匹。”
谢晖眨了眨眼睛,实在不明白少爷打什么机锋,但想起回家就能见到两个姊姊了,他又乐得继续忙去了。
第二日一早,皇都北门外,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夹杂了那么一支不大不小的车队。连老爷子借口昨晚喝多了几杯酒,只使了武伯来送。
王兴祖自然不会误会连老爷子怨怪他,仔细嘱咐武伯一定要常劝着老爷子少喝酒,若是早些离开朝堂,搬去甘沛长住就更好了。
武伯一一应下,末了又拉着儿子连强到一旁说些体己话。
如今王兴祖彻底脱离了连家,连强等人的家眷早就在三日前随着那位巡风使和两位农司笔吏的车队,一同先行去甘沛了,连东成为庆安伯府的大管家,也被分了出去。
连老爷子多年前就为小孙子筹谋好的班底,通通派上了用场,无论是在皇都开府,还是在甘沛扎根,都有得力人手帮扶,别说王兴祖心里感激,就是杨诚听说之后都是敬佩不已。
这会,两人正同已经荣升的唐令喝酒饯行。先前他们在西域之行就是患难之交,又同路来皇都,三人相处极为亲厚,这会要分别了倒很是不舍,只能约定来年定然要再相聚。
很快,酒碗喝干,车队也该上路了,众人挥手相送,留在马车后面的是繁华皇都,而前方是贫瘠但安宁又温暖的家乡……
他们走的悄然,等到皇都里各自存心思的那些人得到消息后,都是惊讶不已,末了只能把所有谋算配饭咽下肚子!
腊月里的城池,向来都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月分。不管贫富,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总会在这时候慷慨的打开荷包,给闺女买朵绒花,给儿子买斤花生糖,给媳妇扯块衣料,给老娘来两斤点心。
甘沛县城的各条街路,这一日也是人头攒动。有农人担了家里的鸡鸭或者干菜之类,守在路旁叫卖,也有小贩扬着手里的针头线脑,变着法的吆喝,至于卖吃食的摊子就省力气了,只要把汤锅煮的咕噜噜直冒泡,那香味就会引来大群的馋猫。
正午,太阳反射着雪光,一队车马进了甘沛的城门,当先那辆车里坐了一个年约三十的文官,还有两个年老的笔吏,三人听得外面热闹,忍不住挑开车帘张望,再开口同坐在门旁的护卫说话时就笑道:“世人都道甘沛贫瘠,如今看来倒也很是热闹。”
那护卫正是王兴祖身边的得力帮手连海,这次带了众多兄弟的家眷一同随着三位朝官回来甘沛,一路上没少打交道,倒也没什么拘束模样,这会也笑着应道:“托皇上洪福,虽然连着连年玉米欠收,但麦子还不错。以后,大人们再把番薯种出来,乡亲就更有福了。”
那巡风使姓丁,闻言想起后车里那两箱受到严密保护的番薯,眼里的笑意倒是更深了。
他虽然挂着巡查民情官风的名头,但实际上也担着监督番薯种植的任务,若是番薯种成了,这功劳免不了有他一份。退一万步说,就算种不成,同他也没什么关系,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可能不欢喜?
他正是美滋滋的想着明年秋日如何风光回京,不想车队却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青天大老爷留步,求您给老婆子作主啊!逆子杨山不孝,恶孙杨诚刻薄恶毒,枉读圣贤书!抛祖弃宗,天理难容啊!”
“青天大老爷,小民状告柳树沟杨举人之父强抢民女!可怜小民的妹子啊,在杨家做牛做马,马上就要被作践死了,大老爷救命啊!”
原本热闹的街市,突然上演这样请命喊冤的戏码,诡异的静了那么一瞬,转眼立刻炸开锅了。
有那相熟的农人,仔细打量跪在车前的老婆子和两个汉子,还有那对衣衫褴褛的夫妇,惊愕道:“这不是杨家老太太吗?还有郑老虎两口子,他们怎么跑这里来了?”
旁人有喜欢传闲言的就赶紧问:“你认识这几个人?他们有什么冤,怎么跑来拦车?这车里坐的是大官?”
那农人也是看得发懵,含糊道:“没听说他们家里有事啊,这车队也是从外面回来的吧,我只听说杨家的举人老爷去皇上住的那个城里做文章,考大官了。”
“啊,这是甘沛双才子里那位杨家老爷的本家?”
甘沛地界极小,最近几年只有杨诚王兴祖两人中了举,加上又是拜在同一个先生门下,早传的尽人皆知,这会一听说是杨家,看热闹的路人眼睛更亮了。
车里的连海乍一听到杨老太太几个喊冤就黑了脸,恼得恨不得下车把他们扔到天边去。
他跟在自家主子身边,杨家之事可是太清楚了,没想到杨家人居然连脸皮都不要了!
丁巡查也是有些惊疑不定,可瞧瞧连海的脸色,心下琢磨着这事许是有些蹊跷,他也见过些大世面,随即不慌不忙的高声应道:“本官初来甘沛,怎能当街断案?来啊,先把这些苦主带去县衙,待本官查证后,再行斟酌裁断!”
护在马车旁的连家护卫早就盯着杨老太太等人咬牙切齿了,这会一听见这命令,也不等皇都里跟来的兵卒动手,立刻上前揪了几人就往县衙拖去。
杨老太太等人大惊,他们本来打着告状的名头,指望这京官申斥几句,撵开他们就完事了。到时候,杨山一家为了守住杨诚的清白名声,害怕他们继续闹下去,定然会任凭他们割肉喝血,也不敢闹个两败俱伤,让他们榨个千八百两银子,总是极容易的。
可惜他们谋划的开头异常顺利,这结局却出了大偏差。他们是苦主啊,告状不成,怎么还要被扔进县衙大牢?
“呜呜……我不去县衙!我不要下狱,我是告状的!”
“救命啊,官官相护了,青天大老爷欺负老百姓了!”
杨老太太加上郑家两口子平日都是嘴巴俐落的,惊恐之下真是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哭喊的高亢嘹亮,一路上不知情的人听见了还真以为甘沛出了什么惊天冤案。
刚进城就背了黑锅的丁巡查也更恼了,原本还想先问问事情来龙去脉的,这样一闹他也来了脾气。一到县衙就直接同迎出来的县令寒暄吃喝歇息了,至于杨老太太等人……先去大牢吹吹风,醒醒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