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后,百花消寂,接替而来是新绿换装,染上深色,一片片的绿意铺山,其中夹杂着些许奼紫嫣红,将雄伟肃穆的文觉寺包围在当中,更显得山寺凌霄。
不急着离开的单青琬小手托着香腮,坐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上,目光涣散的盯着远方,心想着该怎么做才能为娘亲正名,让侯府上下承认她平妻的地位,让她开始在女眷里走动,让人认识她,继而认同她商户女的出身,还要改善他们母子三人的处境,不再让简氏打压着他们。
突地她一惊,猛地转头一看。“谁?”
“你耳朵倒是灵敏,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感受得到。”他虽没有刻意不弄出声响,但他练武之人,脚步自然较一般人轻盈,没想到她居然也能察觉到。
“你是……”飞鱼服、鸾带、绣春刀,他是……锦衣卫?!
看到小姑娘变得更加防备的神情,他唇一勾,将手搭在刀鞘上,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三分邪气。“凤九扬。”
“啊!是你?!”单青琬惊得动弹不得,在心里哀号着自己未免太倒霉,一天两回遇到这个煞星,她真该求求坐禅大师为她去去晦气,改改运。
她的反应看在凤九扬眼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他暗自啧了一声,这小姑娘当真大胆,见到他居然不惧不畏,还敢与他对视。
“看到本指挥使很惊喜?”他一张美若女子的容颜染上令人生畏的煞气。
这人眼睛是有啥问题,没瞧见她快吓死了吗?“是很惊喜,大人也来拜佛,佛祖真是慈悲。”也不知他要烧多少香才能弥补满手血腥。
“我从不信佛,我只信自己。”不过几尊木雕偶人就成神了?这些愚夫愚妇,也不想想这些祭品最终是给了谁。
“喔!”果然狂妄。
看她不以为然的神态,凤九扬伸出修长的食指勾起她的下颚,笑意森冷。“你在讽刺像我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就算拜佛也无用,是吧?”
“菩萨普渡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人也是芸芸众生。”神明要是保佑他,那天下无宁日了,只不过这种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他的刀离她很近,她还想保住小命。
“你的意思是,我将来只有入魔的分,永坠地狱之火?”好,很好,真是好,这年头敢说实话的人不多。
眼角一抽,单青琬都想哭了,这人未免太有慧根了,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成为人人畏惧的魔王有啥不好,锦衣卫不就是让人怕到骨子里,越畏惧越不敢有所隐瞒。”
“说得好,让人未审先惧,原来我凤九扬的名头这般好用,改天拿来吓哭小孩子。”
他就要人怕,不怕表示他手段不够凶残狠毒,但是由她口中说出来却教人很不是滋味,一个未长开的小丫头凭什么无惧于他?
凤九扬误会了,单青琬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怕到必须奉承他,只不过她忍不住语带嘲讽正好合他胃口,误打误撞的化险为夷。
“大人是出来办差的吧,小女子就不妨碍你了,你请便。”她急着赶人,怕他看出她的不安。
“无妨,本指挥使底下有上千名锦衣卫,他们可不是白吃饭的,这点小事交给他们去做便成了。”
“可是……呃,男女七岁不同席,大人你看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七岁了,为免他人的闲言闲语,能否请大人先行一步?”她的嘴唇在发颤,硬着头皮走险招,他不走,她站不起来呀!
“你怕?”他以指敲着刀柄。
“……怕。”人言可畏。
“既然怕,刚才走出去的男人是谁?”凤九扬的嗓音骤地一沉,冷冽骇人,彷佛埋入冰雪千年的宝剑出土,锋利且致命。
单青琬脸色微变。“什么男人?大人眼花了吧!”
“你叫那个男人小舅舅,要不要我命人把他捉回来对质?”小小年纪不学好,竟与人私会。
闻言,她恼怒地忘了眼前男人的身分,嘴一噘,呛了回去,“你明知道他是我小舅舅还问什么问,我不能有舅舅吗?”
“亲舅?”
“亲的,我娘最小的弟弟。”难道她还会乱喊别人舅舅不成,她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不像,他看起来大你没几岁。”倒像是情郎。
“我小舅舅是不比大人你的年高德劭,但今年也二十有二了,江南水土养人,显小。”她娘也才二十八岁,小舅舅是老来子能老到哪里去,说是她亲哥都有人信。
凤九扬脸一黑,沉声道:“我二十一。”
单青琬脸上的讶色隐藏不住。“我以为大人最少三十……呃!二十五、六岁,有点岁数才压得住人。”
“年岁多寡不代表能力高下。”他几乎想掐死她。
他的长指抚过俊美脸庞,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过人的容貌,却被个不识货的小丫头嫌老,让他强大的心出现很细微很细微的裂纹。
“但年纪太小执掌锦衣卫为人垢病,谁会听令一名黄口小儿。”她觉得他在骗人,少报岁数。
“垢病?”他抽刀一挥,刀影一晃入鞘。“你认为有人敢不服?”
话一说完,十棵桃树拦腰而断,只剩半截树身。
“……服。”这是人吗?果然武艺高强!
“那你要不要谈谈和你那位年轻舅舅说了什么?”他邪气地笑问道。
“谈……谈什么,一点家事而已。”单青琬有点心虚,眼神闪烁不定,怕和他洞悉人心的黑瞳对上。
“是吗?本指挥使似乎听到囤粮、连日大雨,你最好有让本指挥使满意的解释。”
凤九扬靠得很近,喷吐出的热气拂在她脸上,引得她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栗。
钦天监算出秋日有雨,但雨势不大,不致酿成灾情,一点小雨有助于玉米、冬麦的栽种,作物不受影响,可是囤粮……那就意义深远了。
囤粮有两种说法,一是灾年要哄抬价格,大量囤积好赚百姓银子,只是连年风调雨顺,新稻又要收成了,囤粮有何用意?另一种可能性就要严加追查了,那便是造反,招兵买马囤粮缺一不可,有了足够的粮食才能打长期战。
“你居然偷听我和小舅舅说话!”小人!
“这是重点吗?”他早就在了,只不过离得远,在上风处,听不真切两人在交谈什么,但却看得很清楚两人举止亲昵。
单青琬一僵,面上多了三分讪色,言语支吾,“我……我只是让小舅舅把每年给我娘的银子换成粮食,我爹的元配会把银子拿走,我们一无所有,换成粮食我们可以当抵给佃农的工钱,他们卖粮的银子就归我们所有……”
“你娘不是正室?”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难堪。“平妻,我爹该给我娘的。”
“平妻不是妻,那是不入流人家用来自欺之语。”高门世家会弄个平妻来丢人现眼吗?宠妾灭妻为世俗所不容。
“自欺就自欺,我只要我娘能入家谱,能入祠堂祭拜,死后以妻位葬入祖坟,而非一座孤坟写上木氏之墓便草率入土,葬在无人祭祀的偏远地带。”重生后的她有着不肯认命的硬气。
“你说岔了,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别人的家务事他管不着,他只管朝廷大事。
单青琬不管不顾的耍赖。“谁说不是正事,正室夫人强占了我娘娘家的银子,我要回来有什么不对,你晓得我舅舅们一年给我娘多少银子吗?十万两!”
“十万两……”的确不少。
锦衣卫指挥使一年的俸禄还不到十分之一,也许他该向皇上要点贴补,堂堂朝廷官员的薪饷还不如民间百姓。
“十万两白银能买多少粮食,大人可曾估算过?要是被雨淋湿了,我的损失可惨重了,所以我让小舅舅提早运粮来,免得遇上连日秋雨,让我用银子换来的白米变成发霉的黑米。”她说得理直气壮,殊不知心里虚得很。
“囤粮又是什么意思?”他不会轻易被她的话糊弄。
单青琬装出小姑娘的天真,眼神无邪。“我梦见大雪封山,便要小舅舅多囤点粮以防万一,反正新粮放到明年开春再卖也行,若是我的梦成真了,这些粮食不知能救活多少百姓。”
“哼!无稽之谈,一个梦而已,也值得大惊小怪。”爱胡思乱想的小姑娘,一点小事就弄得惊天动地。
“我舅舅疼我不成吗?做好万全准备,总好过惊慌失措的等人救援。”人有不如自己有,一切操之在手。
凤九扬冷哼一声,“妖言惑众是要下狱的。”
“那我们做个交易。”她眼珠子一转,生了一计。
“什么交易?”她还敢和他玩心眼,胆大包天。
“如果气候异常,真有重大灾情,朝廷若是徵调我舅舅家的粮食,那时粮价一定飙涨,我们只收市价的三成,行不行?”他是锦衣卫头子,说话有十足的分量。
“你怕朝廷不给银子?”她倒是看得远。
朝廷哪一次给过银子了,都以捐粮名义强收。“不是不给,而是底下人手脚多,谁知道送到舅舅手上能有多少,若是大人亲自出面,就不怕十两少七两了。”
凤九扬暗啐一声“鬼丫头”。“反之呢?”
“反之,我捐出十万两中的五万两粮食给锦衣卫,你们或卖或自食都成。”她一副慷慨大义的模样。
“为什么不全部捐出?”他打趣问道。
单青琬略显愤慨地道:“之前我舅舅给的银子我和我娘一两银子也没拿到,全被人私吞了,好不容易想到这个法子想积累一点私房,大人想逼死小女子呀?好歹给我们留点零花,让我买根簪子或买块布裁衣做裙。”
看了看她身上半新半旧的衣裙,料子不是顶好,发上的头饰也过时了,不金不银显得老旧,他大方的一挥手。“允了,就五万两,别说本指挥使哄骗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本来就生得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你不会反悔吧?朝廷徵粮可是所费不赀。”她怕户部拿不出银子。
“本指挥使一言九鼎,绝不食言。”该担心的人是她,到时的五万两粮食舍不舍得拿出来。
不过她的做法很聪明,用银子买保障,若是给了他一半,有他出面,她的嫡母铁定不敢要回剩余的另一半,她五万两顺利入袋,比起往年一两银子也拿不到的情形好太多了。
但是真的天候有异的话……
瞧她一脸胜券在握的笃定,向来狂妄的凤九扬多留了一分心思,回去后立即调出六百名锦衣卫,彻查各地的粮仓是否准备妥当,若是有陈米换新米,或是盗卖官粮之事,一律缉拿下狱,等候秋决。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手竟查出不少贪赃枉法之事,入狱、罢官、抄家的官员高达百名,也及时补足了缺了一大半的粮食,在大雨来临时能及时应急,减少缺粮所引起的疯抢。
但是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接踵而来,连下了三个月的大雪,冻结朝廷运作,救灾物资难以运送,因这场雪灾冻死饿死的百姓超过三十万名,为本朝立朝以来最为严重的灾情,举国悲痛。
但是单青琬却为自己的无心之举暗喜了许久,因为有了凤九扬的允诺,本该损失惨重的木家因大量购粮而将一大半的粮食卖给朝廷,虽然亏了点,但也以市价的三成赚了一笔,是众多粮商中唯一获利的,其他人几乎是抄家似的被迫捐粮,朝廷一文钱也不给,甚至还被拿走不少值钱物件,入了贪官的私库。
单青琬十万两银子买的粮食转手翻了好几倍,差不多把她娘的嫁妆银子都赚回来了,乐得她直喊:“舅舅威武!”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大人,时辰不早了,你是不是该走了?”心里事一解决,单青琬就过河拆桥了。锦衣卫头子不是人人惹得起呢,那双刀锋似的眼眸盯得她心口发慌,她可是藏了不少秘密的人,一丁点也不能泄露出去。
“你敢赶本指挥使?”真想让她瞧瞧锦衣卫的刑狱,看她还敢不敢对他这般不敬!
“不,小女子是说自个儿该走了,家里人怕要担心了,不过……”她玉颊一赧,羞成嫣红色。
“不过什么?”小丫头一双眼睛极为闪亮,透着灵气。
“不过我脚麻了,大人能不能拉我一把?”太丢人了,在年关之前她都不出门了。
“脚麻?”向来运筹帷幄尽在我手的凤九扬为之傻眼。
“姑娘家总有些气血不顺的毛病,你没见过走三步就迎风倒的女子吗?”单青琬嫩薄的脸皮更红了。
“本指挥使只见过朝怀里倒的弱质女流。”女人的招式都是这般千篇一律。
“大人抱了几个?”她一脸兴味,浑然忘却他的身分。
“一个也没有。”他伸手将她拉起,她的手小得不可思议,没他手掌一半大,而且那柔软的触感竟让他不想放开。
“咦!”倒还挺怜香惜玉的呢!
“咦什么,本指挥使像是随便的人吗?”同样的把戏用多了就成了可笑,当他真这么有空,跟每个人都过几招吗?
“那些姑娘的下场……”肯定很惨吧!
“多跌几次就平了。”凤九扬的目光往下移,停在她有点平的胸脯,嘴角勾起令人讨厌的嘲弄。
“下流!”单青琬恼怒的转过身,背对着他。
“自个儿不长进还迁怒?”果然是小姑娘脾气,任性又不讲理。
“我还小,以后会长大……”这话一说出口,她脸红得快滴出血来,懊恼自己怎会像个孩子似的不知轻重,脚下一跺,飞快的跑开,心里气愤的想着,他就等着看吧,一年后她的身材可说是玲珑有致呢!
看着飞奔而去的小身影,凤九扬没来由的笑了,他摊开布满薄茧的大手,想像春笋般小手往上一搁的情景。
随即,他脸色一沉,冷声道:“下来。”
万棵桃花树中的一棵无风自摇了一下。
“要是让我说第二遍,你自个儿选选哪条腿不要了。”他擅长断人腿骨,一次了结。
“别呀!我的亲舅舅,外甥我这不是下来了,你高抬贵手别动怒,少了一条腿母后可要伤心了。”刚刚明明还和颜悦色的,怎么一转眼就翻脸了?他这是什么鬼性子呀!
一道白色身影慢吞吞的双手双脚并用爬下树,绣金丝的云锦袍子被桃叶汁液染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