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穿青绿色比甲的丫头轻声低唤着,不敢太大声高喊,怕惊扰了倚在栏杆旁的主子。
武平侯府后院有座小湖,湖中有座半亩大的小岛,岛上一座八角听风亭,湖面上是九曲十八弯的小桥。
亭子临湖,低下头便能瞧见成群游来游去的鱼儿,再加上府里的小姐、夫人们勤喂食,条条肥硕得很。
这倒乐了爱垂钓的爷儿们,一有空闲便往小湖旁跑,一人一根钓竿便可消磨一晌午,还饱了口腹之欲。
今日天气晴朗,湖上映着金灿灿的日头,粼粼波光彷佛锦鲤的鳞片,一点一点闪着耀目金光。
湖光潋滟,倒映着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额头上是鸡蛋大小的新伤,伤口仍在微微泌着血,显得有些狰狞,身上穿着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纹褙子,蜜合色半臂衫子,一件海棠月华裙,银边莲纹绣金腰带,嫋嫋迎风而立。
这个脸蛋、个子都尚未长开的小姑娘,模样看起来也很孱弱,好像轻轻刮起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身板比小她两岁的丫鬟还瘦小,乍看之下还以为只有八、九岁。
单青琬手里拿着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撒着,湖中的鱼儿聚拢争食,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晓得她心里所想。
看着依旧细嫩的葱白十指,她的表情不自觉参杂了微微的喜悦与苦涩,眼中泛着泪光,不敢相信曾经瘦得有如鸡爪的可怖双手还能回到这般模样。
这是拜何人所赐呢?
轻抚着额头上的伤,面有愁色的单青琬再一次苦笑。
还能有谁呢,不就是带给她十来年恶梦的大姊。
武平侯府数代以前曾是本朝开国功臣,与第一代帝王并肩作战,堪为兄弟,有“并肩一字王”之称号。
但是后代一代不如一代,三代降爵之后,处境更不如以往风光,府中儿孙因着昔日光采不思上进,渐渐掏空了原本富可敌国的家底,门庭衰败,渐成末等侯府,传到现任侯爷单天易手中,只能靠着娇妻美妾的陪嫁,勉强维持庞大的开销。
单天易有六子三女,长子单长闻十九岁,娶妻于氏,育有一子单明景,今年两岁;三女单青华十七岁,已嫁人;四子单长风十五岁,三名子女为元配简氏所出。
二子单长松,五子单长柏分别为十八岁、十四岁,生母为乔姨娘,是侯爷的远房表妹,甚为受宠;六子单长明十三岁,由通房丫头抬举的孙姨娘所出。
单青琬排行第七,今年十二岁,底下还有个相差六岁的弟弟单长溯,他们的生母木氏是江南首富的独生女,上有两名兄长,下有一弟,对她呵护有加。
最小的单青瑶今年四岁,为周姨娘所出,周姨娘的出身是扬州瘦马,原本是养在外头的外室,因有了身孕才被接进府里。
这些少爷、小姐们在府中以年岁大小来排行,不分男女,嫡长子单长闻是单大郎,庶次子单长松为单二郎,嫡三女单青华为单三娘,以此类推,而彼此之间的称呼也是按照排行,并未男女分开。
单青琬苦笑着,要不是她爹哄骗着被木家兄弟养得单纯的她娘,她娘怎会糊里糊涂的下嫁空有长相的她爹,还带着她父兄所给的百万两家产,毅然决然的随她爹上京。
谁知这是天大的骗局,武平侯在京中早就有妻妾、儿女数名,他所谓的成亲不过是纳妾,木氏傻乎乎的从正室变成小妾,她旁徨无依,不知所措,失去父兄的庇护,更使得她怯弱如孩童。
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中,她求助无门,想离开却又不晓得何去何从,被手段厉害的简氏扣住,这时发现有了身孕的她想走也走不了,只好认命的留下来当侯府姨娘。
只是她还是小看了人性险恶,在短短四、五年内,她的百万两嫁妆被简氏以各种名目要走,府里的开销用的几乎都是她的银子,等木三舅千里迢迢来寻亲时,才赫然发现木氏傍身的银两剩不到五万两。
为此木三舅大闹了一场,侯府虽失了颜面,但是木已成舟,何况庶民百姓如何与袭爵的勋贵斗,也只能认栽,毕竟总不能把嫁出去的姊姊带回家。
而在这时木氏又怀了单八郎,为了让自家姊姊在侯府过得舒坦,木三舅每年私底下给木氏十万两花用。
只是不到两年光景,简氏就发现不对劲,全府过得苦哈哈,唯独木氏还有余裕给女儿打金镯子、金链子,儿子八两重的长命锁,也是金子做的,简氏便去套木氏的话,惊喜得知木三舅的作为,简氏便收买了木氏身边的奶娘,从此江南木府捎来的银票全都被简氏占为己有。
木氏渐渐知晓没拿到银子是怎么回事,但她不能叫娘家人别再给了,不然她在侯府的日子会更艰难,幸好在几年后院生活的磨练下,她也算是有些长进,简氏想要银子就给她,但为了一双儿女,她死守着嫁妆庄子和铺子的地契,剩余的压箱银也守得紧。
换言之,在外头仍挥金如土的武平侯府众主子们,花的是木府的银子,若没有一年十万两的支撑,早就衰败了。
“娘,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这一府的人休想再予取予求,我回来了……”不为报仇,只为让将来过得更好。
目光蓦地变得清明的单青琬,一把抛尽手中的鱼食,面色坚定得不像个十二岁未染世事的小姑娘,反而有股沉郁的沧桑。
“小姐,你在说什么,谁回来了?”十岁的豆苗一头雾水,手里拿着一杯蜂蜜水等口渴的主子抿抿唇,解解盛夏的暑气。
单青琬目光一转的同时,敛去了眼底的锐利,软和得有如无害温驯的小猫。“没什么,二哥考科举也该回来了,他这次总该中个举人吧!若是能再通过春闱,往后日子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武平侯府已经没落了,若是子孙辈再无建树,现任武平侯百年后,袭爵的长子将降为武平伯。
如今侯府的世子单长闻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靠着妻子娘家的奔波才在工部捞了个六品主事,俸禄不高,小有油水,不过妻子带来为数不少的嫁妆,在妻子和娘亲的贴补下,他过得倒也相当滋润。
可府里的其他人可就没单长闻吃得开,除了简氏自个儿生的三名儿女外,庶子庶女们在简氏眼中连坨屎都不是,单二郎早该说亲了,乔姨娘急得头发都快白了,简氏仍旧不为所动。
但是单青琬却很清楚单二郎在四年后高中进士,名次不前不后,因无银子打通关节,被下放到偏远地方为一方县令,连任三任不曾返京,而后调往江南,在她死前才升到六品官。
死前?
没错,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死时二十四岁。
所以她才说她回来了,回到什么事都尚未发生的时候,一切还来得及挽回,这一次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护住性情软和的生母,以及脾气冲动、日后被嫡母养歪的胞弟,她不允许嫡母再算计他们。
得了所有的好处还觉得自个儿吃了亏,天底下哪有这样滑稽的事,简氏该得到报应了吧。
呵!她一定会尽全力阻止简氏,该她的,她都要拿回来,谁也不能拿他们当垫脚石踩。
“七小姐,你怎么了?手快松开,这样你手会疼的。”十三岁的冬麦赶紧上前,揉开了小姐绷紧的小手。
单青琬看向冬麦,微微勾起唇,幸好如今冬麦和豆苗都还活得好好的。
前世,五年后冬麦会被打得血肉模糊,还被罚跪在雪地里,甚至在大雪天里被浇上一桶冷水,后因伤重高烧不断,死于下人房里。
而豆苗更惨,她死时才十四岁,已有三个月身孕,下身溃烂,鲜血一直流个不停,最后流出个拳头大小的血胎。
而她自顾不暇,根本救不了她们,她连活下去都像跟老天借命,毕竟身为庶女,有几个命是好的?
重生前,她以为和三姊只是单纯的姊妹不和,她离生性跋扈的三姊远一点就没事了,殊不知三姊竟然下药,将她送给性好幼女的姊夫。
那年她才十三岁,快要满十四岁,三姊邀她过府赏花,一杯菊花酒下肚便不醒人事,再睁眼已是隔日,不着一物的她已然失身,浑身酸痛起不了身,被三姊带人捉奸在床。
当时她根本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三姊便发了疯似的对她又抓又挠,拳打脚踢,口出不堪入耳的秽语,让人想死的攻讦一波又一波,她有泪哭到无泪,整个人麻木。
直到被迫为妾多年,三姊某次又来找她麻烦,她才得知三姊的手段有多狠毒。
三姊在她酒里下药,把年幼的她献给丈夫固宠,也因三姊嫁人多载未有所出,想着抱养她所生之子,巩固在夫家地位。
偏偏三姊生性善妒又无容人之量,在她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之后,骗她喝下藏红花汤,打掉了她腹中五个月大的胎儿。
而后三姊又后悔了,想要孩子的意念强烈,而婆母也对三姊久无喜讯心生不满,放话再无孩子便要为儿子迎娶娘家侄女为平妻,三姊这才又请医又进补的把丈夫推进她的屋子,心中恨极的盼着一举得子。
可惜三姊低估了自己的嫉妒心,当她再度有孕时,三姊还是下手了。
在连续三次落胎后,大夫说她伤了身子,怕是难以再受孕,三姊一听,居然开心得笑了出来,还大摆宴席,把她丢入偏僻的小院子里,从此不闻不问,不管死活。
不过那几年却是她过得最舒心的日子,虽然她住的是会漏水的屋子,夏天热得受不了,冬日常常被冻醒,吃也吃不好,可是没人来打扰她,她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处菜圃自给自足,还把多余的菜蔬托守后门的婆子拿去卖,得银不多却也是收入。
她又让人买了丝线和布,绣了不少帕子和香囊,她这一手好女红也让她赚了一些,她省吃俭用,一年也存下了差不多十两银子,在冬天能买点劣等的炭火取暖。
谁知素面朝天的她,竟无意间吸引阅尽百花的丈夫,他居然露天要了她,本该不孕的她,因那一次的交欢有了身孕,这一回她很小心的不向人透露,一直到肚子大到瞒不住了才被人发现。
三姊知情后,又气又怒,直指她腹中胎儿乃孽种,非丈夫所有,带了一群仆妇朝她的肚子直打,八个月快九个月大的孩子因此早产,是个男婴,出生时只哭号了一声便断气了,为了此事,三姊被婆母罚了跪祠堂。
而此时的她已心灰意冷,生无可恋,偏偏又听闻木氏的死讯,而唯一的弟弟被人打断双腿,丢入大牢,怕是小命不保,已经是命悬一线的她再也承受不了,再加上流产后的身子孱弱不已,一口心头血一吐,那口气也断了,两眼睁大瞪向横梁,死前唯一的念头就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好在老天爷给了她机会,让她重来一回。
拉回心神,单青琬问道:“冬麦,屋子里有冰吗?”
正在替她揉手的冬麦怔了怔。“七小姐,才刚六月,夫人不会那么早给冰。”
“可我热。”她舅舅的银子为什么要便宜别人?她和娘、弟弟才是银子的主人,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他们。
“七小姐忍忍吧,晚一点就凉了,奴婢拧条湿巾子给你祛祛热。”天气是有点热,但也不是热得教人受不了。
“不想忍,就想要冰。”前一世到死她都得不到一丝关注,还处处受三姊欺凌,她已经忍了许久,不想再忍了。
她额头上的伤便是三姊的杰作,有一回三姊回娘家,得知她舅舅送了她一座附了两百亩土地的温泉庄子为生辰礼,为了在夫家有颜面,三姊竟心生贪念地向她讨,还不许她拒绝。
不过在江南的木家人知晓木氏娘仨在府中的处境,虽说送了庄子,却没把契纸送来,只言庄子的主人已是她,她随时可去住上几天,庄子的出息归她所有。
三姊讨不到温泉庄子,自觉丢了面子,一怒之下竟动手推她,她没料到三姊会动手,一个重心不稳撞上假山突出的石柱,顿时血流如注,晕了过去。
三姊吓傻了,以为把她害死,连忙躲回夫家,避不见面,而她昏迷了将近十天,把她娘吓得日日以泪洗面。
在她养伤这段期间,三姊从没有来看过她,而她清醒后便是重活了一世,性情也有了变化,原本的怯弱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明亮有神的双眼,以及有点任性的坚毅。
“七小姐,夫人屋子也就正午时分才有一块半块冰降热,她怎么可能给底下的人用,连侯爷的书房也不放冰的。”今年有些反常,热得比以往来得更早,连下了三天雨还是燥热不已。
单青琬清丽的面容挂着淡淡的微笑,眼底深处则寒冽无比。“你去告诉母亲,就说小姐我怕热,夜里没冰怕会睡不着,若是母亲供应不上,我就修书一封给舅舅们,让他们从江南拉几车来。”
“七小姐……”冬麦惊骇得睁大眼,不敢相信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存心向夫人挑衅吗?
“还愣着干什么,那些人花我舅舅的银子,难道不该对我好一点吗?”以前她委曲求全,是为了凡事不为自己争的娘和年幼的弟弟,可嫡母、三姊对她做了什么,她再忍有意思吗?
冬麦狠狠抽了口气。“七小姐慎言。”
哪户高门没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更别说武平侯府如此重视门面,虽然府中已捉襟见肘,可出门在外仍旧极为讲求排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武平侯府家底厚实。
单青琬嘲讽一笑,没有她舅舅的银子,武平侯府早垮了。“冬麦,你忘了谁是主子了吗?”
冬麦是家生子,她的爹娘和兄弟都在府里干活,她被派来服侍七小姐多年,是个还算忠心的下人,不过在夫人和七小姐之间,她是偏向前者的,毕竟她的家人都在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稍有不慎,一条小命就丢失了。
“小姐,奴婢去跟夫人说,你别骂冬麦姊姊了,奴婢腿短跑得快,一会儿就给你办成。”不知轻重的豆苗天生少根筋,像只兔子似的,一下子就跑得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