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看见闵钧变成居家好男人,穿着厨房围兜,手里端着一盘炒蛋时,表情和站在餐桌前的Bill和Jerry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出现片刻呆滞。
闵钧对着三人点点头、微微笑,说:“早安,刷个牙,吃饭了。”
自来熟的口气,好像他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语萱深信,大家脸上传达的一定不是“Good job”,而是“What are you doing”。
但很显然地,他没有接收到他们传达的讯息。
脱下围兜,他走到语萱身边看着发楞中的她,笑得一脸灿烂,说:“快点哦,不然上班会迟到,我去叫葳葳起床。”
“你什么时候会学做菜的?”
话出口,语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应该问“你为什么还没走?”、“你凭什么碰我家厨房?”、“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制造别人的困扰?”……之类的话,干么管他什么时候学会做菜?关她屁事!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出车祸后我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我本来想求助你,可是我猜你在生我的气。”
他的口气谦卑谦卑再谦卑,谦卑得不像闵钧本人。
“出车祸?什么时候?”Bill问。
语萱咬牙,Bill应该表现出现任丈夫见到前夫的“不舒服”,而不是关心闵钧什么时候出车祸。
老天,这一点倒是完全没变,闵钧引导话题走向的能力依然高强。
“在两个月前,我清醒之后忘记很多事,包括我为什么会和语萱离婚,我试图找人问,但没有人可以为我解答。”闵钧从善如流回答得清楚仔细,完全没有上次见到Bill时想将他生吞活剥的表情。
哪里不对了?Jerry心生怀疑。
“你的现任妻子没告诉你?”Jerry插话。
“我没有现任妻子。”
这句话丢出来像是炸雷似的,轰地炸得大家措手不及。
语萱不是说他结婚了吗?为什么……Jerry和Bill看看彼此又看看闵钧,做不出正确反应。
闵钧很满意他们的表情,决定得寸进尺。“听我堂弟说,去年我和第二任妻子离婚了,离谱的是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和她结过婚。医生建议,如果能待在熟悉的人身边也许记忆会恢复,但对我而言,除父母亲之外,最熟悉的人是语萱。”
他停顿五秒钟,视线在三个人脸上逐一扫过,然后口气还是谦卑谦卑再谦卑。“请问,我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吗?”
“不行!”语萱大力反对。“我已经有丈夫孩子了,我不希望生活被打扰。”
Bill转头看着语萱,恍然大悟,终于理解自己做错什么,他欲盖弥彰地走到语萱身边抱住她的腰回答,“我们虽然很想帮忙,但很抱歉我们很忙,而且地方不够大,恐怕没办法再多住进一个人。”
“我不介意和Jerry同房。”闵钧接话。
他一抛出这话,只见Bill立刻浮上警戒神色,闵钧失笑,再度证实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
“不行,我不习惯和人同床。”
是吗?他和Bill睡得挺好的啊。闵钧没戳破,点点头不再纠缠。“知道了,先吃饭吧,我去喊葳葳起床。”
他走进葳葳房间,Jerry跟Bill回房梳洗,只有语萱还留在桌边对着满桌菜发呆,菠菜、炒蛋、花椰菜、凉拌鸡丝、大蒜腊肉……和一锅热腾腾的地瓜稀饭。
虽然重点摆错了,可她还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
“回来了?再五分钟就好。”语萱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夏天,顶着炎热的高温,厨房和人间炼狱没两样,闵钧看着满头大汗的语萱,放下公事包走进厨房从身后抱住她。
他的西装上留有冷气吹拂的微凉,没有汗臭味,只有淡淡的男人香,她一面翻动炒锅里面的菜,一面说:“快出去吹冷气,这里很热呢。”
他没有松手,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辛苦你了。”
心,一下子熨贴,女人就是这么好哄,她可以为你做牛做马,只要你对她说几句好话。
她笑着说:“下次轮到你做饭给我吃。”
“好,下次轮到我做饭给你吃。”
“你要做什么?”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接住他的话。
“嗯……炒菠菜、炒蛋、花椰菜、凉拌鸡丝、大蒜腊肉和地瓜稀饭,全是你爱吃的。”
心,再度熨贴,原来不是只有她知道他的口味、在乎他的口味,他对她一样细心在意……
她在想什么?两手在空中猛挥,挥掉脑子里不该有的温情,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对的,他们没有机会、不会回到从前……
“啊——”语萱奔进房间,揉乱自己的头发!
语萱以为经过早上那场之后,她会很久、很久不会再见到陆闵钧。
但是估计错误,下午六点,她一手牵着葳葳、一手提着在超市买的菜回家时,电梯门打开,她又看见他站在门口。
语萱有三秒钟的错愕,但葳葳见到闵钧马上飞身往前,两人合作无间,在距离只剩一步时闵钧一把将葳葳抱起来,强健的手臂将她举高高,哄得葳葳咯略笑不停。
“叔叔又来了,真好。”她圈紧闵钧的脖子,热情无比。
这是传言中的血缘引力吗?葳葳面对陌生人的好意总是客气有礼、乖巧安静,不高兴也会强自忍耐,但是在闵钧面前,那是真心实意的快乐啊。
“早上吃饭时,听Jerry说要去香港拍照、Bill要去上海,家里只剩下你和葳葳,我不放心。”闵钧试着解释自己的出现。
Jerry到台湾的第一个星期,就进台湾最大的模特儿公司逛一圈。
在美国他算小有名气,加上帅气的五官、满分的身材,以及少见的流利中文……虽然腔调有点怪,但还是很快就拿下一纸颇让人满意的经纪约。
在Bill和语萱为公司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时,他也不闲。
语萱接话。“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和葳葳很好。”
“家里只有女人在,危险。”
“这里的治安不错。”
“这间公寓老旧又没警卫,不是说要买房子吗?我今天搜集了一些资料,吃过饭,我们一起讨论?”他脸皮厚得可以做包包。
“我会自己去看房子。”她拒绝他的好意。
“他们要下个星期才回来,你没有车看房子不方便,而且你离开台湾好几年,许多地方都变了,我帮你找路会轻松得多,要是能在他们回来之前把房子敲定,Jerry和Bill肯定会松口气。”
闵钧说得没错,在大家越来越忙碌的状况下,如果她能单独把这件事处理好,Jerry跟Bill1会感激涕零,而且Bill的祖母状况益发不好了,与其让他把时间花在这些杂事上,不如让他多陪伴祖母。
闵钧说服人的能力更加高明,引导主题的本事越见长进了,和这样的男人争辩,她赢的机会微乎其微。
“好啊,叔叔带我们去看新房子,妈咪要是没空,这件事就交给我和叔叔负责。”
和这对伶牙利齿的父女相较,语萱显得口拙,她一时间找不到话反驳,只能憋住气转身开门。
闵钧接过语萱手上的环保袋,说:“语萱,不必煮饭,我订了晚餐,三十分钟后送到,你们先洗澡、休息一下,马上就能吃饭。”
话讲完,他不管语萱的反应,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去。
只能任由他这样鸠占鹊巢?语萱又闷又无语,用力一拍额头,暗自恼怒!
葳葳看着妈咪,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妈咪,你不开心吗?”
看见葳葳的紧张,她立刻换上笑脸搂住女儿说,“我没有不开心。”
“你不喜欢叔叔,对吗?”
这么敏感啊?语萱微微的心疼,真希望女儿的心可以粗糙一点。“如果妈咪不喜欢叔叔,你会离他远一点吗?”
葳葳犹豫不决,她不想让妈咪失望,她跟外婆承诺过要当听话孩子,可是……她好喜欢叔叔。“妈咪为什么不喜欢叔叔?他很好啊。”
“你才见他两次,怎么知道他很好。”
“我就是知道,就是喜欢,就是……可是如果妈咪一定不喜欢的话……”她眉毛纠结,红红的嘴唇咬成白白的线,一脸受虐。
语萱看不得她这副表情,如果她是个跋扈嚣张、调皮恶搞的,她还能狠下心大声说NO,可是她乖、她听话,她从不对大人提要求,她习惯默默承受……
语萱心疼了,抢快一步说:“没关系,葳葳喜欢叔叔,就喜欢吧!”
“真的吗?我可以喜欢吗?”
葳葳眼睛里闪出微微的湿光,连语萱都被感动了,Jerry说得好,葳葳不走演艺圈是暴殄天物。
站在厨房口的闵钧看着这一幕,有了新发现——这对母女之间,葳葳才真正握有指挥权,换言之,如果他想语萱回到自己身边,那么葳葳是一个必要的合作对象。
在商场打滚多年,看准时机、看准对象是必备的基本能力,所以,微眯眼,闵钧眼底的笑意渐浓……
桌上的日本料理,让语萱鼻头酸了,他总是能戳中她心里最柔软的那块。
“语萱,这是你最喜欢的那一家,试试看味道和记忆中的一不一样。”
闵钧巴结地朝着她微笑,可爱得让人想在他头上拍两下,喊一嗓子“Good boy”,要是能再摇两下尾巴,她很乐意带他去植入晶片。
“你不是失忆了吗?”语萱的拒绝苍白无力,她不想他回来、不想他靠近,因为他对自己的影响力仍然大到让她感到危机。
“我忘记的那段是从我们离开父亲寿宴会场之后,但出车祸之前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甜甜蜜蜜,也记得她承诺过自己,可是,她毁约了。
语萱瞄他一眼,是选择性失忆?只记得美好的部分,忘却所有争吵环节?
他们的关系是从那次开始,每况愈下的。
“那家店现在生意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不必排队,还有外送服务。”闵钧换话题,夹一块寿司放进葳葳碗里。
他不喜欢语萱的落寞,那会让他隐隐不安。
葳葳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说:“今天幼稚园也吃寿司,可是很难吃,我只喝一点点汤,奶奶去接我以后有带我去吃披萨。”
“吃完披萨后呢?”
“曾祖母又住院了,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她。曾祖母笑咪咪的一直和我说话,我问她痛不痛?她说不痛,可是我知道她很痛,只是忍着不说。
“我有跳舞唱歌给曾祖母看,还讲故事给曾祖母听,把曾祖母哄睡了,我才和奶奶回家。妈咪,曾祖母很喜欢你给她做的披肩,说她每次推轮椅出去,大家都很羡慕她。”
语萱笑看女儿,葳葳这是在帮她、也是在帮Bill弥补遗憾。
她来不及为母亲做的,想在钟奶奶身上做足,护士们都说钟奶奶有个好孙媳妇,但她更想……更想母亲身边的护士说:你有个好女儿。
闵钧又问:“回祖母家后,你做什么?”
“睡午觉、吃点心、练钢琴,爷爷有教我写国字和数学,我会背九九乘法了,爷爷夸奖我很聪明。”
“以前不是不喜欢?现在喜欢了?”闵钧问。
语萱看他一眼,他们是聊过多少啊,这么清楚葳葳?
“以前学不会就很讨厌啊,现在会啦,就不讨厌了。爷爷说,我这么聪明将来一定可以考一百分。”
语萱莞尔,她、Jerry和Bill三个人经常讨论这个话题。
Jerry是美式教育下的产品,Bill是台式教育下的失败品,基础上都是反对台湾式教育的,认为孩子太小不需要过度压榨,游戏才是他们这个年纪必须做的事。
但语萱亲眼见证过台式教育的成功代表作,例如闵钧、陆闵泱,她抱持的看法和Bill的父母亲一样,认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刚回台湾时,葳葳有些抗拒,但一段时间后自然就慢慢好转,何况Bill父母亲都是很有经验的教育者,他们教葳葳的方法并不刻板。
这段时间下来,状况渐渐好转,且基于“教育立场相同”这件事,语萱得到Bill家所有长辈的大力支持与接纳。
“妈咪!”
葳葳想到什么似地兴奋地大喊一声,她下桌跑到客厅找自己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故事书跑回来。
“叔叔、妈咪,我会念故事喽。”讲完,立刻想表现,她翻开书页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认、慢慢念,二十几句句子在她的努力下念完了!
语萱吓一大跳,她连英文字都认不了几个,没想到这么困难的方块文字……待会儿一定要打个电话给Bill的父母亲,感谢他们把葳葳教得这么好。
“这么厉害的小孩一定要奖励,有没有想要什么礼物?”闵钧问。
葳葳想半天,问:“我想要去动物园看功夫猫熊,可以吗?”
“可以,不过动物园里面那只肯定不会阿达、阿达……”闵钧在葳葳身上比划,葳葳东躲西躲、笑个不停。
他转头问:“语萱,星期六要工作吗?没事的话,我开车来接你们,好吗?”
语萱语顿,看熊猫是他和葳葳的事,关她什么事?她想拒绝,但一大一小两只哈巴狗用可怜兮兮的目光望着她,依稀间,她仿佛看见他们屁股上面的尾巴左左右右摇得很用力。
唉……怎么拒绝?
无奈下,语萱点了头。
葳葳乐得跳起来,用力在妈咪脸上啵一下。“妈咪I love you!”
闵钧笑着把脸凑过来,问:“我呢?”
葳葳从善如流,也吓一下。“I love you,too!”
闵钧被女儿爱了,心头一阵甜,他把葳葳抱到自己腿上,说:“葳葳,I love you只可以对妈咪和叔叔说,不可以随便对其他男人讲,知不知道?”
“为什么?”葳葳疑惑。
他想了想,认真作答。“原则上,男人的逻辑和女生不一样,他们很容易误解女生的态度,你说I love you只是表达善意,可是他会以为你想和他建立亲密关系……”
语萱越听越觉得不象话,大喊一声,“陆闵钧!”
“怎么了?”他正在扮演父亲角色教导女儿保护自我安全,这是很重要的课题,语萱的表情怎么看起来有点……狰狞?“你在生气吗?”
语萱翻白眼,做错就做错,无辜给谁看啊。“你干么教她这个?”
“现在变态横行,谁知道葳葳会不会倒霉遇上?当然要提早打预防针。”
“葳葳才五岁。”她更气了,他还有理咧。
“未雨绸缪好过临渴掘井。”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你不要提早把肮脏灌输给她。”
“单纯……不会吧,葳葳,你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他倒抽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会被关在童话象牙塔里。
“没有吗?可是圣诞老公公都有到我们家送礼物。”葳葳反问。
“当然有!”语萱飞快截下话。“陆闵钧,你再多讲一句,立刻给我滚出去。”
和Bill跟Jerry的教育观不同已经够惨,现在又要加上一个唱反调的吗?女儿是她生的,为什么不能由她全权作主教育方向?何况这男人哪来的权力插手葳葳的教育?他不过是个精虫提供者。
见葳葳被语萱的反弹吓到了,闵钧急忙安抚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害怕,圣诞老公公的事,我晚点再跟你解释。”
眼看着一大一小紧紧抱成团,紧张兮兮、战战兢兢,好像眼前这个叫做“妈妈”的生物有一项吃人绝技。
语萱冤枉死了,她怎么、怎么会……她明明是温柔的好妈妈啊,怎么会一夕之间形象破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