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地,Bill的家人对Ashley也就是语萱、葳葳和Jerry表现出竭诚欢迎。
在飞机上葳葳被轮番训练改口叫Bill爹地,她是个敏感乖觉的小孩,因此一下飞机,她就熟门熟路地喊爷爷、奶奶,又亲又抱,甜甜的小嘴让Bill的父母亲爱死这个洋娃娃似的小孙女。
在车上,Bill拿出手机秀着自己和语萱、葳葳的亲密照片。
有葳葳刚出产房时,Bill把她抱在怀里的照片;有葳葳周岁,他和语萱一人一边亲着她脸颊的照片;有Bill把葳葳扛在肩膀上的照片……从一岁到五岁完整记录了她的成长过程。
这些照片颇具说服力,说服了长辈们他和语萱结婚的“事实”。
“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钟爸开着车,问驾驶座旁的儿子。
钟爸开的是三排座椅的休旅车,钟爸和Bill坐在前面,语萱和葳葳、钟妈坐在中间,可怜的Jerry虽然长得很帅也只能落单,一个人坐在后排,人家才是“一家人”嘛。
不过Jerry的心态很正确,他趴在前排椅背上亲热地和钟妈聊天。
早说过的,不管是八岁或八十岁的女人对他的帅脸都缺乏免疫力,因此钟妈很快就喜欢上儿子的合伙人。
Bill回答,“我哪敢说,语萱嫁给我的时候未满二十岁,才刚进大学,爸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追杀到美国把我毒打一顿。”
钟妈苦笑,年轻人做事就是不可靠。“语萱,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想嫁人?”
语萱低头一笑,事实上她嫁得更早,她轻声回答,“那个时候,有葳葳了。”
好答案!要不是钟爸、钟妈在,Jerry绝对要竖起大姆指好好称赞语萱一番。
“钟妈,你不要怪语萱,是Bill酒后乱性,乱七八糟、胡搞乱搞,我还以为他会翻脸不认人,没想到他居然愿意结婚,我们这群朋友都吓一大跳。”身为Bill的死党好友,Jerry有义务补强故事。
“当男人本来就应该有担当,惹了事,怎么能不负责任。”当过训导主任的江爸爸义正辞严道。
“事情都经过这么多年,怎么会等到上飞机前才告诉我们这件事?”钟妈埋怨地看儿子一眼。
Bill长叹,瞄语萱两眼,说:“我以为语萱早晚会和我离婚。”
“离婚?为什么?”钟爸吓到,一个紧急煞车差点儿被后方来车追撞。
后面那辆车肯定吓坏了,用力叭了一声长长的笛音,钟爸按下车窗,探出头对后面车辆的车主道歉。
要说了?语萱微笑、Jerry笑得更开心,他们都在等着Bill出糗。
Bill抓抓头,当时话说得很气概,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讲,真的很糗……
“爸、妈,回去后,我再跟你们讲。”
钟妈不满的瞪儿子一眼,拉起语萱的手,说:“好媳妇,你告诉妈,为什么要和阿风离婚?”
叫她说?语萱瞪大眼睛,瞪Bill眼。
Bill居然没有替她挡的意思,可恶,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叹气回答,“妈,没有的事,Bill想太多,我不是那种、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人,嫁给他,我就没打算离婚。”
语萱的答案让钟妈放下心。“没错,女人就要这样才对,传统、妇德相当重要,现代很多女人动不动就把离婚挂在嘴边,完全不考虑小孩子的处境,难怪现在那么多小孩难以管教。”
“听说你们现在合开服装公司?生意好吗?”钟爸换个话题。
这个,Bill很乐意回答。“生意不错,品牌形象也很好,这些年常有大陆厂商想跟我们合作,我们预计台湾的工作室开始运作之后就找地盖工厂,有足够的产量才能应付更多的店家。”
“工作重要,生孩子也重要,我和你妈,两个家族就你一根独苗,你和语萱要再努力一点,赶紧拚个儿子出来。”
钟爸话出,语萱被口水呛到,话题不是已经绕开了吗?怎么又转回来?
但是这次,语萱打死不开口,把问题丢给Bill。
Bill一张苦瓜脸,幸好葳葳累得睡着了。
他说:“几年前,我在美国出了一场车祸,撞到……那里,身为男人我……唉,我一直以为语萱会和我离婚才不敢告诉爸妈结婚的事,怕你们空欢喜一场。”
话说得不清不楚,但两个老人家硬是听明白了。
意思是,让已经守了好几年活寡?意思是,孙子无望,能够传宗接代的只有葳葳这根独苗?
天啊、天啊、天啊!这让他们怎么跟长辈交代?当年他们应该不顾一切再拚个儿子出来的,不至于像现在……鸡蛋摆在同一个篮子里,一摔碎光光!
望着长辈的表情,Jerry和语萱互视一眼,有点同情Bill了。
连这种状况都无法接受,如果性向的问题曝光,家里会引发出多大的战争?
中午回到钟家,吃过饭后他们一起到医院看Bill的祖母,钟奶奶的精神还不错,看见孙子带媳妇、女儿和好朋友回来,高兴得不断讲话。
语萱和Jerry被迫听了一场“浪儿回头记”的陈年故事。
离开医院后,语萱决定先一个人回家看看妈妈。
钟家不大,只有四十几坪,这些年为了照顾年纪越来越大的岳父、岳母,江爸把他们接回家里。
Bill的房间还空着,但是一张单人床挤不下他们几个。
他们只好在钟家附近订一间旅馆先将就几晚,Bill和Jerry放下行李后就到处看房子他们把葳葳托给钟家长辈照顾,毕竟长途旅行,她也累坏了。
语萱提着Bill准备的礼物走过熟悉巷道,她不确定母亲看到自己会不会开心,甚至不确定她满不满意Bill这个女婿,但她下定决心这次就算妈妈要打她、骂她,她也不会扭头离开。
她有很多话要告诉妈妈,她要跟妈妈道歉,那年她不该选择陆闵钧,她要细细描述过去的几年,她要告诉妈妈自己有多努力才能走到今天。
妈妈会为她的成就而开心的吧。
再转个弯,就可以看见“阿华面店”了!
她闭上眼睛深吸气,鼓舞自己:庄语萱,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你现在是国际间颇知名的设计师,你很好、你优秀、你成功,这张成绩单,妈妈会乐意签名。
张开眼,她对自己喊一声加油,鼓起勇气转过眼前弯道,快步走向……
妈妈的面店为什么关着?那块一面写着“阿华面店”、一面写着“阿语服装修改”的活动式招牌为什么不在?妈妈又去参加里民旅游吗?还是……她已经和李叔在一起,他们结婚了,组织新家庭了?
这个念头让语萱舒一口气,她微笑着,脚步轻快着,没错、就是这样,妈不是傻瓜,为一个不听话的坏女儿守住一间店,日夜盼她回来,多蠢啊!
她应该关了店、卖掉房子,去寻找下半辈子的幸福。
妈和李叔……会不会已经替自己生个弟弟或妹妹,哇!那就太酷了,不知道弟弟妹妹比葳葳大还是小。
在美丽的想象中,语萱朝李叔家走去,李叔的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她含着笑敲开李家大门,她在脑海里组织着要对妈妈讲的话,从哪里先说呢,报喜不报忧,从她开的三家“Vivian”讲起吧。
李叔打开门,在看见语萱那刻,他定住了。
他先是震惊,然后一个箭步冲上来——打她!
李叔打她?温和的李叔,劈头打……她!
不对,向来都是妈妈打她,李叔在一旁护着的呀,李叔说女儿要贵养、要娇养,不可以动不动就对她发火。
他认错人了吗?他以为她是坏人吗?
“李叔,你看清楚,是我啊,我是语萱啊!”她用力指着自己。
李叔不管不顾的用尽力气打,打着打着,力气弱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哽咽道:“你还知道要回来?你知不知道茵华为了等你、等得好辛苦?你这坏孩子,小时候那么乖,为什么长大变得这么倔强、这么坏?茵华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换来的竟是这种下场,你气死我了……”
语萱懵了。
换来这种下场?什么下场?她做了什么把李叔气成这样?
恐惧笼罩,她定定站着任由李叔摇晃着自己。
语萱没哭,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瞠得大大的眼睛写满害怕。
她这副样子,谁还打得下去?
李叔无奈问:“你们母女为什么都这么要强?骄傲能得到什么?对亲人低头不是失败、不是认输,是爱啊!”
点点头,语萱知道,她隐约猜到了,但她不想承认自己的猜想。
半晌,她找到喉咙的开关钮,哑着嗓子凝声问:“李叔,我妈呢?”
李叔盯着她,一语不发,转身自顾自地走进屋里。
存着最后一丝侥幸,语萱欺骗自己,母亲就在屋里,也许生病了,也许思念成疾,不过没关系,她回来啦,她会照顾妈妈,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呆呆地跟着李叔走进屋里。
这是个单身汉的房子,不知道多久没整理,充斥着一股淡淡湿霉味,妈妈很爱干净的,这里……没有妈妈的气味。
她的侥幸被一巴掌拍死,不安逐渐扩大,呼吸转为喘促,心脏跳得飞快,仿佛扯开那张布帘,魔鬼就要从里面跳出来。
她大口大口吸气,像岸边濒死的鱼,更像等待宣判死刑的囚犯。
仿佛等过一个世纪,李叔终于走出房门,手里拿着牛皮纸袋递给语萱。
“茵华把面店和公寓卖掉了,钱都在存款簿里,里面的钱足够你出国念四年书,茵华说那是语萱的梦想,身为母亲,有义务为女儿办到。
“茵华要我转告你,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母亲,当她的女儿很委屈,但她已经尽力了,她无法为你做得更多,只能希望你好好的走,走得稳、走得顺,走得幸福平安。”
语萱再也抵抗不住心头的恐惧,握住李叔的手哀求。“李叔,求求你告诉我,我妈在哪里?她病了吗?她不想见我吗?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李叔咬紧牙关,脸颊的肉往内凹,他看着和庄茵华长得很相似的女孩摇头苦笑,回答,“茵华死了,在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她竟然晚了三个月?
眼底聚满泪水,倏地,语萱用力捶自己的胸口。“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啊,庄语萱,你这个白痴!啊——”她放声尖叫。
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在成立工作室、在开了服饰店后,她就应该回来啊。
在她有足够资本对妈说“妈,我离婚,但我的人生并不失败”时,就应该回来啊。
她为什么不早一点?她在害怕什么?那是她的妈妈,不是世仇啊!
语萱猛然摇头,拉住李叔的衣袖跪了下来,放声痛哭。
“李叔,你生我的气对不对?你故意说这种话让我伤心对不对?其实我妈好好的对不对?我妈还那么年轻,她才四十几岁,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她不会死的。
“李叔,你打我骂我吧,你不要说谎话,不要让我害怕,好不好?我吓到了,我害怕了……”
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害怕,她那么努力、那么拚命,她每天都在幻想,想象自己带着成绩走到母亲面前大力炫耀。
人人都说她是无坚不摧的女金刚,却不晓得她之所以顽强,是因为她心底有个比自己更刚强的母亲,她以她为榜样、拿她当目标啊。
可是她死了,怎么可以……她死了?
谁还会激励自己?谁还会跑得远远的,等她追上?妈妈怎么可以死?她还来不及跟妈妈炫耀啊!
李叔蹲下身,抱住语萱哭道:“茵华知道你会遗憾,会责怪自己,她求医生帮助她再活久一点,她想见你的面,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更想把托给我的话亲口对你说一遍。
“临终前,她一直喊你的名字,不断说她做错了,她很后悔把你赶出家门。语萱,你母亲很爱你。”
语萱崩溃了,她恨透自己,她哭倒在地像耍赖的三岁孩子,她想哭得更用力,想把妈妈哭回来,想要说很多很多的对不起……
她不顾形象号啕大哭,她尽情耍无赖,但是她的妈妈再也不会拿着一根藤条出现,用铁的纪律逼她把眼泪吞回去。
半个小时后,语萱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马路上,手里还紧紧抱住李叔交给她的牛皮纸袋,泪水不停翻滚,手机铃响无数次,她都没力气接听。
北台湾的冬天多雨,住了一辈子的台北、适应了一辈子的天气,她早已经牢牢地记住,冬天出门一定要带伞。
可是今天她没带伞,任由绵绵细雨浸湿身子。
寒风吹过,冷得刺骨,她没找地方躲避,反而扬起头让惨白的脸颊迎上冰冷雨水。
她的妈妈死了,那个倔强、坏脾气、要求严格的妈妈死了。
这么凶的妈妈死掉,她应该松一口气,大声喊“我自由了”,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胸口被人狠狠挖一个洞,痛得她……支撑不下去?
不知道淋多久的雨,不知道走多远的路,只知道她的世界被黑幕盖住了,她找不到光明的方向。
手机再次响起,她不想接,可是满脸泪水的葳葳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心脏一阵紧缩,葳葳找妈妈了吗?
接起手机,听见Bill醇厚温柔的嗓音,她忍不住了,蹲在路边放声大哭。
凌晨两点半,时差调不过来,哄老半天葳葳才肯入睡。
刚洗过澡的语萱坐在Jerry膝上,她靠进他怀里,嘴里叨叨说个不停。
“……我妈身体很坏,进出医院好几次,她告诉李叔,她活不久了,得赶紧把房子卖掉,赶紧存一笔钱送我出国读书,可是妈妈找不到我,只好天天拜托医生让她活久一点,她想看女儿最后一面。
“她说没见到我不甘心,可是再不甘心她还是死啦,她连三个月都不肯等我。
“她不知道我嘴里说着她的坏话,其实心里很想她,她不知道对当年的事我有多抱歉,她怎么可以连说对不起的时间都不留给我?
“她存心的,是吧?Jerry,你说,她是故意的对不对?她要惩罚我,她要我愧疚,她要我恨自己一辈子,对不对?”
“不对,阿姨不是那种人,她是等不及了,她是无能为力了,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很想再看看你。”
“所以错的是我,我回来得太慢,在我作第一个恶梦的时候就应该丢下一切回来。”
她作过恶梦的,梦见妈妈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跑得气喘吁吁,哭着求妈妈回头看看自己,可是妈妈却越走越远。
那个时候,是妈妈来看她最后一面,对吗?
同样的话,语萱已经喃喃地重复好几遍了,Bill叹气,拿着开水和药片走到她面前。
“把药吞下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约了李叔去看阿姨,不能迟到。”
语萱乖乖地把药片吞下去,她可怜兮兮的问:“我妈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明天你要记得告诉她这些年你有多努力,要告诉她,你是她最大的骄傲,是她把你教育成这个样子的,她应该感到光荣。”
安眠药发挥作用,语萱昏昏沉沉地赖在Jerry怀里。
Bill摸摸她的头,她脆弱的样子让人不舍,怎么办?无敌女金刚被盐酸腐蚀了。
“Bill,这样不行。要是Vivian半夜醒来或Ashley有突发状况……我看,我带她过去我们房间睡觉,你留在这里照顾Vivian。”
“好,明天早上八点半集合,我们一起去接李叔。”
语萱哭到无法自抑。
终于站在母亲面前了,许多想对她说的话却半句都讲不出来,她只会哭、只会不断说着对不起。
Bill叹息,把葳葳抱起来,代替语萱对照片上的庄茵华说话——
“伯母您好,我叫Bill,是语萱要好的朋友,语萱很努力,她坚持要出人头地,您是她努力的目标,因为有您,她比任何人都拚命。
“她的个性很像您,不喊累、不退缩,把所有埋怨化成前进的动力,她成功了,现在是国际上有名气的设计师,她开了服饰店,她想让您享福的,可是您没等到她,她很伤心。葳葳,跟外婆讲讲话。”
葳葳看着妈妈伸手求抱,语萱把女儿抱过来。
“妈咪,不要哭,葳葳舍不得,外婆舍不得。”说完,两串眼泪滑落,她用小手擦着妈咪的眼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
女儿的心疼让语萱不得不控制自己,她点头。“妈咪不哭,你跟外婆婆说说话,用中文哦,外婆听不懂美语。”
葳葳抱紧妈咪的脖子,脸颊和妈咪贴在一起。“外婆,妈咪不听你的话,她伤心了,一直哭、一直哭,葳葳也伤心哭,葳葳有学习,以后要乖还要听话,外婆不要给妈咪生气,葳葳帮妈咪Say Sorry。”
说完,葳葳放声大哭,哭得三个大人心疼不已。
Bill把葳葳抱回来,低声安慰。
Jerry把语萱揽进怀里,对庄茵华说:“阿姨,您放心,我和Bill会照顾语萱和葳葳,会让她们开心健康,不让她们被人欺负。”
窝在Jerry胸口,语萱摇头又点头,呜咽道:“妈,看见了吗?我有人保护,你别再担心,我会过得很好,会把葳葳扶养长大,会像你爱我这样爱她,我会、会学你当个勇敢的母亲……”
赵育磊和赵初蕾走进灵骨塔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赵常山又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抢救回来后,他不停重复对庄茵华的歉意。
他想找到庄茵华,想在死前对她说声对不起,谁知征信社传来的资料竟是她死亡的消息。
赵常山看着文件,泪流满面。
他说:“茵华还是把孩子生下了,我知道的,那么高傲倔强的女人一定不会对现实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