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妹妹来了,怎么不喊嫂子一声?我们也好一起来给娘请安。」何氏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打量婆婆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像前朝的古董、墙上的字画、几上的花瓶,博古架上的摆设,暗中算着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那些都是长房的,可不能便宜了二房,或让娘拿去贴补小姑,她得看牢些,这些全都是银子。
「娘,您不会偷给妹妹您的私房吧?您可不能偏心呀!我们相公也是您的儿子,不能厚此薄彼。」刘氏比较直接,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套话。她娘家做生意亏了本,她正愁手边没银子。
夏夫人掀掀眼皮先看了做作的大媳妇一眼,再瞅着小里小气的二媳妇,心里再次感慨媒人的嘴害人不浅,什么端庄大方,什么勤俭持家,分明是鬼话一通。
除了长相尚可,没扯谎外,其他简直乏善可陈。
「你们放心,现在屋里看得见的任何一物,我都不会留给你们,我会带着陪葬。」她还没死她们就流露出贪婪嘴脸,等她百年后还能留下什么?
「什么!」两个媳妇大惊,面面相觑。
不知何时,夏和若离开了夏夫人的院落,她脸色委靡,觉得脑袋肿胀,有些抽疼。
大嫂进门两年,二嫂进门不到半年,以前她还不觉得两人聒噪,可是在了解了她们的本性后,才知道她们真的话多又吵,而且言不及义,话里套着话,好像在探问什么,借着滔滔不绝的问话把人绕晕,不自觉说出她们想知道的事。
她好几次差点被套出话来,话到舌尖又压回去,一次又一次应付得很辛苦,简直快让脑袋瓜子打结。
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以前没想过嫂子们的关怀备至是别有用心,让她们得知她的嫁妆总数,难怪会有四年后的大栽跟头,与那场令人难堪的流言风波。
她要小心了,一个人将矛头对准她,她尚能闪避一二,两个人一起上阵就左支右拙了,她们太能言善道,显得她像刚破壳的小鸭,完全是瞎听雷,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好在有娘挡在她前头,她才能趁两位嫂子没注意时开溜,她们的炮火太猛烈了,她此时还有劫后余生的紧张。
不能怪敌方太强大,是我方太弱小,她还有待加强实力,下一回的对阵不求一胜,只愿平局就好。
冒了一头冷汗的夏和若暗自鼓舞自己,能由当初的胆小无能到如今的勇于面对,她跨出很大的一步了。
「姑娘,您在打颤,得了风寒吗?」幽草取出枯竹色香帕往夏和若额头一拭,担心她中了暑气。
「没事,被吓到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她见识到了。
「吓到?」幽草不解地往后一瞧,心想夫人院子有不洁之物吗?「姑娘要到明德寺上香吗?求方圆大师赐平安符。」
明德寺是佛门圣地,里面的方圆大师据说是得道高僧,能看破虚妄和天地,得知上下五百年因果。他眉长及耳,方头大耳,面色红润,寿长百来岁,却宛若半百僧侣。
「不用。」夏和若回答得很急,随即觉得自己太急躁了,又放缓语调。「我所谓的吓到,是见娘每天处理的事那么多,竟然都不累,换成是我肯定吃不消,早就累趴了。」
夏和若知晓方圆大师的神通广大,小时候他看过她的面相,说了句「早亡之相」,但又言「枯草又萌绿」,之后便静静看了她一会,露出彷佛悟彻一切的浅笑,让她好自为之。
所以她不敢到明德寺,怕洞悉三界的方圆大师会看出她的再世之身,以佛光收了她,让一切归于原来。
「姑娘多虑了,夫人处理起事来驾轻就熟,哪会累着,倒是姑娘您身虚体弱,最近常见您冒冷汗。」这时是七月,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流点汗是常有的事,但是姑娘的手是冰凉的,偶尔还发抖。
她身虚体弱?多半是吓的。重生后的日子她过得惊恐万分,比人家多活一世的她知晓将来十年会发生的事,她还能不惊吓吗?「大概是睡少了的缘故,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姑娘要忙什么?」姑娘大病痊愈之后,做的事叫人一头雾水,更令她惊讶的是,姑娘居然会酿酒。
夏和若回头张望了一下,随即压低嗓音小声的说道:「晚一点我们把酿好的酒搬出,分坛装好。」
「晚一点?」怎么有点做坏事的心虚?
「嗯,等夜深人静。」答应给人家的十坛子酒得送出,过阵子再把剩余的酒拿到酒楼卖。
「就姑娘和奴婢?」越来越古怪了。
「有你、我足矣。」才一缸子酒而已,用得着几个人?
「香草呢?」幽草指另一个丫头。
一顿,夏和若笑容中微带轻愁。「香草嘴上没把门,口无遮栏,事情一旦被她晓得,不出三天全府都知道我做了什么。」
她不信任香草,因此先前酿酒时已偷偷避开,拿去酒楼卖的酒,香草也只以为是别人酿的。
这倒也是,香草守不住秘密,一张嘴巴老是说个不停。「姑娘,我们什么时辰搬酒?」
「子时过后。」那时所有人都睡了。
「好。」她得准备一下。
两人回到院子,只见香草正在狐假虎威地对一干三等丫鬟、粗使丫鬟指使来指使去。
香草并未察觉她们的计划,她一向爱偷懒,少做点事正中她下怀,夏和若没要她侍候,让她待在院子里,她只觉得开心。
子时一到,四下无人。
两道纤细的人影在月光下走动,她们走得很快,但遮遮掩掩地,一路往僻静的小院走去。
这里原本是用来堆积粮食的库房,但年久失修又漏水,鼠辈猖狂,因此早已废弃,看来杂草丛生。
不过一走入里面,整个大变化,不但放了大缸和酿酒用物,还有数十包大米、高梁和小麦高高迭起,只要把双手洗净了,将原料蒸熟,便可大展身手开始酿酒。
「姑娘,装了十坛了,还要继续装吗?」不停的舀酒、倒酒、封坛,幽草的手臂酸得举不高。
夏和若不加思索的说:「全部装完,省得我们还要再来一趟。你要是累了先休息一会,天亮前应该能全数装坛。」
揉着胳臂的幽草小歇一下,她看了一眼还有半缸的水酒,想着还要多久才能弄完。满室的酒香中,主仆俩都面色潮红,不是累的,而是酒气熏的,多多少少酒意醺然。
待得越久,两人醉酒的情形越明显,步履踉跄而缓慢,不时揉揉眼皮子想打盹,哈欠连连。
可是哈欠打得越多,吸进的酒气就越多,最后两人走着走着甚至还会撞在一块,险些洒了一地的酒。
「小心!」
一坛子酒差点打翻,一只手适时的伸出,接住快落地的酒坛子,另一只手扶住夏和若摇摇晃晃的细腰。
「啊!幽草,你长高了?」她吃了什么,怎么一夕增高?
「姑娘,奴婢在这里。」也醉得不轻的幽草挥挥手,她看向夏和若,眼中出现迭影,一个、两个、三个……
咦?姑娘变成男人了……嘻嘻!她真醉了。
「怪了,为何有两个幽草,她会分身不成?」这人是真的,摸着有肉,就是硬了点,捏不下去。
「看清楚我是谁。」一颗发着光的夜明珠靠近,照出一张刀凿般的俊俏大脸,一双丹凤眼微微往上勾。
「你……呃,看起来很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段玉聿。」不会喝酒还醸酒,自找苦吃。
「对,买我酒的那个小人。」人家不卖还偏要买,强取豪夺,坏了她接下来的安排。
夏和若并不打算一下子把酿好的酒全都售出,她想放在酒楼里,如一般的酒水一样提供给客人饮用,看看他们飮后的感觉,判断有多少人喜爱她醸的酒,她再依他们的反应做适度的调整。
毕竟酒坊尚未买下,她不能预估一天能出几坛子酒,光她一个人酿酒怕是能力有限,没法大量出产。
从蒸熟、发酵、静置、蒸馏、澄净、勾兑陈窖……至少要四个月到六个月不等,有的甚至要放一年以上,放越久越陈,若是一下子卖光,中间就会供不上酒。
她想做的是长期生意,而非一下子有、一下子无的短期客,酒的来源要稳固,给人诚信保证才能做得长久,又不是捞一票就走。
她还有上百种酒想酿,若不二酿出成品,她会觉得愧对教她酿酒的「夏爷爷」。
「小人?」淡淡莹光下,段玉聿的脸庞蒙上一层冷色。
「人家的酒不想卖你,心罾非要买,你瞧瞧,我们要一坛一坛的装,你知道有多累吗?
像做贼……嗝!做贼似的不敢让人瞧见。」她打了个酒嗝,醉眼蒙眬,边说边傻笑。
「谁叫你不一次卖给我,我自个儿派人来取。」他让人连缸带酒的扛走,能省下她不少麻烦。
她摇头摇得像波浪鼓,摇得头晕目眩。「不行,不行,你全拿走了我卖什么?下一次出酒最快要四个月后。」
「卖给我不也是卖?我一两银子也没少给。」酒酿了不卖,她当传家宝不成?这臭丫头的脑子在想什么?
「唬!小声点,别让府中的人听见,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会醸酒,才一坛子、一坛子的卖,不然他们会抢我的酒方子……」
纤纤玉指不是放在樱红小嘴上,而是在段玉聿的唇上做了噤声的动作,他顿感麻酥,一股女子的幽香飘至鼻间,他神情有一瞬间恍惚。「酒是你酿的?」
「嗯,我很厉害吧!是夏……呃,爷爷教的。我要自己赚银子,好多好多的银子,不让人家利用我酿酒的手艺发财,他们太坏了,还谋财害命……」醉醺醺的夏和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想把满腹委屈吐出来。
她说得含含糊糊,让人听得不真切,段玉聿以为她口中的夏爷爷指的是她祖父,有祖传的酿酒方子,至于什么谋财害命,是她自个儿胡涂了,没得当真。
「我是好人。」谁肯出几百两买缸酒,唯他而已。
她眯着眼凑前一看。「白光,还是白光。我不知道白光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太多可能性,可是你这里的红光越来越红了,这……这是血劫,三天内必有血光之灾。」
「我会出事?」段玉聿摸着她所指的眉心,他完全感觉不到异样,但心里有一丝起伏。夏和若重重点头。「肯定出事。」
「能不能破解?」他莫名地问出。
「流点血就好了,你没有死劫,若这儿是黑的,必死无疑。」她指指他耳后,黑光命不保。
那就是说有惊无险,受点伤但不致命。「你可以看见所有人身上的光?」
她摇头,醉得更厉害了,站不直的身子直接靠在他胸口。
「什么意思?」难道她耍了他?
「死人看不见。」她咯咯发笑。
顿时,段玉聿很想手一松,任她摔倒在地。「死人除外。」
「喔!没有死人,每个人都有光,或深或浅,像她是浅浅的蓝,好人,他是蒙蒙的灰,不算太坏的坏人,但他一定杀过人……」
她指的浅蓝色的光是幽草,一个忠心为主的丫头,而灰色的是正在装酒的千夜。
听到「杀过人」,他面色一凝,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帮醉倒在地的幽草将剩余的酒分坛装满,让其他玄衣人将酒搬到停在宅子外的马车上。
「没喝酒就醉得东倒西歪,你要怎么酿酒?」段玉聿没发现他嘲弄的语气中多了一抹怜惜。
像是听见他的嘲弄,几乎睡着的夏和若睁开迷蒙的大眼,气呼呼的捉住他的衣襟。「我酿酒又不用泡在酒缸里,为什么酿不成酒?还有,我不是嫁不出去,是她们害我,说我坏话,我……我也想有个真心疼爱我的人,但是我找不到,全是坏人,坏……好坏……为了酒方子……」
酒方子?这倒有可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是价值千金的酒方子,的确抢手,引人顗觎,她已预见怀璧其罪的下场了吗?
看到被酒气熏得酡红的小脸,段玉聿头一回起了恻隐之心,他将人拦腰抱起,走出充做酒坊的废弃库房。
「爷,您要去哪里?」面白的长英追了上来。
「她醉了,我送她回房。」这丫头对人防备心太轻。
「爷,让奴才来……」他伸手要接人。
段玉聿一闪,略过他的手。「不用,一会儿把酒装上马车后,把地上那个送回来,不能留下我们到过的痕迹。」
「爷……」
段玉聿不听长英叫唤,人已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