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对襟绣藕花上衫,下身是浅青色长裙,为了方便做事,下摆处打了个花结,如此一来行动自如,也不怕踩到裙摆而跌倒,坏了手上的活。
她裙下还穿了一条长裤,即便露了小腿肚也不见皮肉,是一般人家在干重活时的装扮。
其实不管她穿什么都一样,无伤大雅,因为偌大的酿酒坊里就一老一少两个人,看似祖孙的模样。
老者一头花白的头发,背有点驼,从外表看来有六、七十岁了,但身子骨十分健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点也不输年轻小伙子,两手一抱便能抱起装满酒的百来斤大酒缸。
「不急,我瞅瞅。酿酒是一门学问,急不得,要有耐心,一步一步按步就班,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老者背着手不疾不徐地走着,走得有点慢。
他对着封缸的红泥敲下一块碎泥,腰往前一弯,细闻着酒缸里渗出来的酒气。
一息、二息、三息过后,他像是不满意般微拧起满是皱纹的眉头,而后清铄的双瞳才透出一丝勉强过关的笑意,好似觉得差强人意,还可以再好,放上十年必是佳酿。
「夏爷爷,您不要吊我胃口,我都快急死了,您快告诉我怎么样,成还是不成?」这是她第一次酿的酒,也是最后起封的酒,她惦念了三年,不想功败垂成。
糯米封缸酒是以精挑细选过的糯米为原料,汲取「玉乳泉」之水,添加酒药,待糖化发酵,在酿造中糖分达到最高峰时兑入烈性的小米曲酒,之后立即密封缸口,故为封缸酒。
经一段时日后去掉杂质,沥净,抽取六成左右的清液再行压榨,之后再度封缸,需历经三载寒暑方可开缸取用。
换言之,他俩等这缸酒足足等三年了,难怪女子迫不及待,想早点看见自己酿造的成果。
「嗯,嗯,酒液呈红棕色,酒体质醇丰厚,酒香馥郁芬芳,入口鲜甜突出,风味独树一格……不愧为『天下佳酒』。」酒一入喉,老者脸上流露出陶然的神色。
女子面露喜色,一双水汪汪大眼眯成一条线,「夏爷爷,我的封缸酒酿成了是吧?」
「嗯。」老者一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头回亲手酿酒,心里忐忑不已,唯恐生疏的手法把酒酿坏了。」
「呵……你是我夏家子孙,天生是酿酒好手,怎么会酿不出好酒。」可惜生出不孝子,坏了百年好名声。
「啊?夏爷爷您说什么?」谁家的子孙?她没听清楚。
老者抚须呵呵直笑,不发一语,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慈祥。
「这缸酒酿好了,夏爷爷要再教我酿什么酒?」她酿出兴趣了,沉浸在米香、酒香之中能令人浑然忘我,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抛之脑后,不复想起。
老者双眼一柔,揉揉她挽着少女发髻的头。「还不想回去吗?」
一提到回去,女子面皮上浮着忧色和抗拒。「回去干什么,让人再害死一回吗?」
原本空旷无人的酒窖在女子情绪翻转后,成排的酒缸不见了,浓郁的酒香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能见度约三尺左右,越来越浓的白雾在两人身侧环绕,久久不散。
「你本来就不该来此,是我不忍心你一抹孤魂在阳世间飘游,因此才牵引你到我的仙居。」唉!这孩子也可怜,一辈子过得糊里糊涂的,没遇到几个好人。
「仙居?」女子讶异。
老者手一挥,原本身上简朴的布衣摇身一变,忽地一身仙袍猎猎,仙风道骨,人也年轻十来岁。
「是的,我是酒仙。」
「酒仙!」她惊讶的睁大眼。
「我生前是一名酿酒师傅,酿的酒连皇上都喜爱,成为贡酒。九十高寿死了之后,我被仙人引至上界,衪们也爱喝我酿的酒,因此我成了酒仙,以仙花山植酿酒给众仙人喝。」所以他有不少仙人好友与好酒知己。
「那您怎么会找上我?」女子一脸不解,不懂在千万个幽魂中,她为何是雀屏中选的那一个。
「因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苦涩难言,「子孙不肖,无以为继,无一能继承衣钵。」
「所以您是要让我继承?」女子错愕地说。
他教她酿酒是想将一手酿酒技艺传下去?经由她的手?
「嗯,是你,我想靠你将这一门酿酒手艺发扬光大,不致逐渐没落。」他夏家的传承不能断。
「可是我只是一名女子,怕是难当大任。」女子未做先退缩,她原本就是懦弱、没主见的人,一辈子只会听话,一直到她死的那日都不懂反抗,认命的阖上灰暗的眼。
「你甘心吗?」在遭受那样的对待后。
「这……」她一顿,眼泛泪光。
「不甘心就反击回去,别让人把你往泥地里踩,像你娘那般泼辣又如何?至少她活得痛快,把你爹和他的那群女人当狗打。」不愧是他当年看上的儿媳妇,虎父无犬女,有她祖父杀猪洪的魄力。
女子叫夏和若,阳间卒年二十六岁,而老者是她祖父的爹,也就是她的曾祖父。
夏老祖年轻的时候住在杀猪洪家隔壁,两人打小一起摸虾、赶狗长大,一个家里杀猪卖猪肉,一个是靠着祖传酿酒技艺,开着不大不小的酒馆养活一家人。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交情非比寻常,及长后各自娶妻,还开玩笑说要定下儿女亲事。
只是夏老祖连着两代都单传,只生一个儿子,而杀猪洪生了五个儿子,无半个女儿,此事便没了下文。
一直到两人的孙子辈才有儿有女,这下他们可乐了,孩子不到周岁便定下娃娃亲,想让两家人更亲近。
有一年兵荒马乱,杀猪洪有三个儿子上战场杀蛮夷,三人去,一人回,活着回来的人便是夏和若的外祖父,他带着三个人的功勋举家受封,搬进京城了。
那时夏和若的娘才七岁。
刚离开那几年,两家人还有书信往返,夏家的小酒馆在夏和若祖父的坚持下,发展成「锦春酒楼」,不仅卖酒还卖饭菜、提供住宿,招待来住客商。后来杀猪洪过世,剩下的三个儿子又上了战场,夏、洪两家渐渐断了往来。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在边关打仗的洪家人因粮草不继,连打了数个败仗。当时的先帝不怪罪自己宠妃的娘家人贪渎,延误军机,反而捉出替罪羊大肆鞭挞,认为洪家人打败仗有通敌之嫌。
在未判决前,洪家决定先把定过亲的女儿送到夫家,连夜拜堂成亲,以免受到洪家的牵累。
能保留一点血脉是一点,谁也不能预料此事的走向会怎样,至少不至于全家覆灭。
这桩婚事夏和若的祖父是不同意的,他担心遭到波及,宁可背信弃义也要明哲保身。
可是夏老祖一锤敲定,谁也不能反对。
夏和若的母亲一到夏家便用花轿抬进门,成了夏家妇。
一开始小俩口也是如胶似漆,颇有新婚小夫妻的恩爱,只不过……唉!家门不幸,说来一把辛酸泪。
不到三个月,陪嫁丫鬟爬床了,性好渔色的夏老爷勾搭上貌美丫鬟,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渣男」的一生由此展开。
而洪家人「通敌」的罪证不足,先帝却为讨宠妃欢心,发配他们全家到边关当守将,无诏不得回京。
之后夏祖父过世了,过几年夏老祖也没了,夏家由夏老爷当家,他只管名声渐没的「锦春酒楼」,家里的事全权交给悍妻管理,包含他的一堆小妾和庶子、庶女。
「我娘也死了。」死在她前头。
她娘一辈子凶悍,好强的扛起一家重担,上打见到女人就软脚的丈夫,下踢矫揉造作、成天喊苦喊累的妾室、通房,她够凶、够悍、够泼辣,打得这些人抱头鼠窜,见她像老鼠遇猫似的缩着身子不敢动。
谁晓得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最后害死她的居然是在她淫威下讨生活的姨娘、庶子庶女们,以及她最倚重、欲培植为当家主母的亲儿媳,他们联手夺走她的一切。
每每想到此,夏和若的心中就像堆了一山的柴火,由细火慢烧到熊熊大火,烧得她五脏俱焚。
夏老祖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上一代的杀孽过重会祸及子孙,你曾外祖父生前杀太多猪了,所以你娘的寿命原本就不长久。」
这是命中注定。
「那我呢?我也是因为外祖家的缘故吗?」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因果循环,她拿命偿还。
「祸不及三代,你是第三代,逃过一劫,所以我来了。」帮她渡劫,否极泰来。
夏和若眼眸一暗。「可惜您来迟了,我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谁说来不及,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你忘了我是谁吗?」他语带玄机,一挥手,白雾渐渐散去。
「您是说……」她心头七上八下,说不上是喜是忧。
「如果说能让你重活一回,你可愿意?」没人不想活的,他给她重生的机会,算是补偿她们母女俩。
她想了一下,苦笑地摇头。「若是再回到那个家,我生不如死。」
夏和若指的是生生将她熬死的夫家。
夏老祖呵呵笑着往她眉心一点,一抹金光进入她两眉之间。「回到你未嫁前可好?夏爷爷不会害你。」
「这……」她犹豫着。
「你在这儿跟我学了三年酿酒,你不想让大家喝到你酿的酒吗?」该回去的时候就要回去,她的将来将大不相同。
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她苦着一张脸,满脸惆怅。「我喜欢酿酒。」
「那就对了,回去吧!酿更多的好酒流传百世,给那些不识金镶玉的睁眼瞎瞧瞧,女儿不输男子。」他看好她。
她面有慌色的捉着衣衫下摆,局促不安。「我可以不回去吗?」
除了娘,这世上待她好的人没几个,她太单纯了,老是看不透人心,好人坏人没法分辨。
「不行。」
「夏爷爷……」还不知道老者是曾祖父的夏和若苦苦哀求,她不想重复生前的种种。
「放心,我送了你一份礼,你会很中意的。」他送了她机运,以及……佛曰:「不可说。」
「送我什么?」她没瞧见。
难道是她亲酿的仙酒?
「以后就晓得,魂归来兮,魂归来兮,去吧!夏和若,还魂去,仙乡不是你的归处……」
仙乡不是你的归处,仙乡不是你的归处,仙乡……
那何处是她的归处呢?
夏和若茫然地往前走,她身子很轻,脚步却异常沉重。
走着走着,她眼前一片白光闪过……
「姑娘,您饿了吧?奴婢给您煮了白玉莲花粥来,您垫垫胃,消消暑气。」
淡淡的莲花香气飘来,坐在梳妆台前的夏和若回过神看着镜中的自己。
尽管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她仍有些难以置信。
想当初醒来时,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枯黄凹陷,未老先衰,布满斑点的面庞,谁知却是肤白肌嫩,神采翼翼的脸孔。
她居然重生了,回到十年前。
太不可思议了,人竟能起死回生,她当她的一生只能在凄风苦雨中度过,没想到峰回路转,有了另一番际遇。
这是在作梦吗?或许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才是梦吧!
「姑娘,入夏了,您吃一点好补补元气。瞧瞧您又瘦了,别再像春寒时发的那场病……」
一听到年初二发生的那件事,夏和若清秀的脸微微一冷,眼中露出一抹锐利。
她怎么忘得了,那一天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没娘家可回的母亲心情相当低落,倍加思念远在边关的家人。
她为了逗母亲开心,亲手做了兔子形状的寿桃,兴冲冲地往母亲的院子走去,哪知经过假山边的池塘时,忽然有人从背后重重的推她一把,重心不稳的她便掉入池塘。
那时的冰刚化开,冰寒透骨,她落入池水里一下子就冻僵,等被人救起时已昏迷不醒。
之后她高烧不退,几乎丧命,整整一个半月都处在昏睡状态,一下子烧,一下子全身冰冷,一口气拖着半死不活,连请七个大夫都束手无策,要她爹娘另请高明。
可是她熬过了,不让那些有心人如愿。
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当她惊着了,因此向来咋咋呼呼的性情变得沉稳,人也显得聪慧了许多。
夏和若回想着,十年前她也生过一回重病,但没像这回这般严重,卧床十天就好了,倒是一病弄坏了身子,从此天一冷便汤药不离口,成了个小药罐子。
多年之后她才晓得她的体弱是人为的,有人在她的汤药中动手脚,以致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终年病恹恹的。
「幽草,别叨叨念念了,盛碗粥来,我吃就是。」药补不如食补,她还真有点饿了。
「是的,姑娘。」幽草面上一笑,盛了微温的甜粥送到自家姑娘面前,不多不少八分满。
望着打小跟在自己身边侍候的丫鬟,夏和若心头微暖,她犹记得母亲死后,这丫头跟着她吃了不少苦,若不是有幽草,只怕她的日子会更难过,一天也过不下去。
但是想到另一个丫头,夏和若只觉喝进嘴里的白玉莲花粥是苦的,她并未亏待她们,为何两人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姑娘,外头的莲花节非常热闹,我们出去看看吧!好多人等着看莲花仙子游街……」
一名蹦蹦跳跳的黄衫女子跳了进来,一张圆盘脸红通通的,十分有精神的喳呼着。
「香草,小声点,没瞧见姑娘正在吃粥吗?」幽草语气略带责备,一边侍候夏和若用膳。
挨骂的香草很不服气,气呼呼的噘着嘴。「人家是为了姑娘着想,老闷在府里会闷出病的。」
「你又不是不晓得这阵子发生了一些事,怎好让姑娘出门面对那些风言风语。」香草太毛躁了,考虑得不够周详。
「有什么关系,那是别人的错,又非姑娘她……」反正不是第一回了,还怕人说什么嘴。
「好了,你还懂得尊卑不?」幽草大喝。
香草是个生性好动的人,话多聒噪,喜欢与人比拼、出风头,很怕别人瞧不见她,哪有热闹往哪钻,哪里人最多定能看到她的身影,碎嘴的程度可媲美三姑六婆。
她不像个丫鬟,倒比主子更像个主子,吃得好、穿得好,连像样的首饰也有三、四样,出门在外走在主子前面,完全不当自己是个奴婢,有时还会压自家姑娘一头。
没办法,夏和若的性子太过软弱了,从无自己的主见,人家说两句话便「好好好」的点头,不会说不,说好听点是脾气好、善待下人,实际上是人人可欺,看她好说话,都来占便宜踩个两下。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自从大病痊愈,一切都不一样了,夏和若在渐渐改变中,变得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