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筝先前已把顺亲王府、言氏家族、易风堂、当朝局势……全数为他分析透彻。
在这世代,一个男人能成为王爷的幕僚,那得有多大的本事。
现在,他正跟在阿睿身边。
小希上朝前,命张晴负责为阿睿解惑,凡是他想知道的,不论是府里大小事或人物背景,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数告诉阿睿;而阿睿有任何要求,不得拘束,必须尽力满足。
既然小希不能装失忆,那么让阿睿探听府里上下再转告她,成了最快捷的路。
小希说“从现在起,阿睿是府里第二个主子,谁都不许轻慢。”
听见没,是第二个主子,比什么王夫、亡夫的,都排得更前面。
这道命令让阿睿很满意,却也让张晴心生怀疑,尽管如此,她也不敢质疑王爷的决定,因此张晴知道的,阿睿也全明白了。
下了马车,阿睿和吕筝缓步在街上逛,身边往来的人皆穿着绫罗绸缎,女子身上环佩叮当,往来马车雕着繁复纹饰,连马背上的鞍替也缀着宝石,处处透露出富贵景象。
阿睿疑惑的道:“吕先生告诉我,百姓穷困、民不聊生,现在看来,似乎是先生形容过度。”
“阿睿有所不知,这是女帝在两年前颁下的政令。”
“政令?”
“据说是女帝微服出巡,被乞丐团团围住,受惊之后,颁下政令,令城中百姓若没有绫罗绸缎可穿,便不能在街上行走,若盖不起恢宏住宅,便不能在城里居住。
“因此住在京城里的平头百姓,若穿不起绸缎、住不起高门大宅,只能卖掉房子搬到城郊居住,而那些想炫耀财富、提升身分的,纷纷搬进城里,把房子扩大再扩大,几年下来,便成了阿睿眼中所见的模样。
“上行下效,现在不少州县也都跟着这么做,于是城里光鲜亮丽,城外凄风苦雨,简直是两个世界。
“城里城外的人几乎不往来,连大夫也分成上中下,唯有粮米、工具,不得不借重下等人的手来产出,不过这些通常是府里的仆人出面接洽。”
一国两制啊,这位女帝还真有创意。
“王爷在城里赚饱富户的银子,而易风堂只和穷人打交道,由于两个世界的人不相往来,因此易风堂已经开办五年,朝廷依旧没有发现。”阿睿推测道。
“富人鄙薄贫民,连往来都觉得低了身分,怎么会去探听穷人之间的组织。”吕筝很满意阿睿的举一反三,王爷从哪里寻来的这号人物,如此精明、如此能耐,有阿睿相助,王爷必成大业。
只是,令人疑心的是……阿睿似乎对大盛的事一无所知,难道他不是大盛王朝的百姓?
无所谓,只要他肯襄助王爷,而王爷又愿意对他言听计从,那就足够。
“阿睿,我有件事想请教。”
阿睿浅哂,“吕先生请说。”
“惠州城内淹大水,富户纷纷奔逃至邻州,如果是阿睿,这当中可有能经营之处?”
这是考校的意思了?阿睿微笑问:“先生要我在这儿为你分析?”
这话代表……吕筝眼底放出精光,双手一摆。“阿睿请。”
他领着阿睿前行,进到一家招牌上写着“食尚玩家”的饭馆,现在不是饭点时间却是高朋满座,难道这里也流行早午餐?
这还不算怪,更怪的是……阿睿四下张望,发现这里的装潢采欧洲贵族风,难道大盛王朝已经开放航海贸易,已有西方文化流入中原?
“请教吕先生,大盛是否有开放航海贸易?”
吕筝再次惊艳,他居然知道这间饭馆采用西方建筑?那个遥远的西方国度,只有主子才晓得……阿睿绝对是个人才!
他想起主子所言:待大事竟成,我第一件要做的便是男女平权。
到时加诸在男人身上的种种限制尽除,有能力的自可闯出一番天地,以阿睿的才干,必居大位,这号人物不结交,要待何时?
吕筝笑道:“先帝本有意开放航海贸易,此事由明玥公主主导,听说当时有许多事已经开始筹备起来,可惜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此事便搁置下来,否则……大盛国力不止于此。”
阿睿听明白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没想到盛明珠竟然“优秀”成这样,前人种的树不好好养着,反而迫不及待砍了当柴烧,目光如此短视,只想取得一时温暖,从没想过大树烧光后,只会剩下灰烬和土石流。
不过,既然西方文化尚未传入,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木桌、蕾丝、抱枕、中古世纪的沙发,还有……小提琴和排餐?
“阿睿请,我们到楼上包厢。”
阿睿点点头,不管是楼梯或栏杆,都是很西方的装潢,连墙上挂的都是实物素描,这样的画风,在这里……正常吗?
“阿睿不喜欢?”
他摇摇头。“很特殊,没看过这样的桌椅摆饰。”
“没错,这间饭馆卖的就是‘特殊’二字,京里的贵人都很喜欢,即使一人餐点要价十两银子,贵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二、三楼的包厢,更是必须在几个月前预定,否则一席难求。”
“既然是要几个月前提早预定的地方,吕先生莫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会认识在下,与在下同游,否则……”
吕筝怔住,一点点不经意流露的错处都能让他逮到,这人心思未免太细致。
笑开,他回答,“什么都瞒不过阿睿的眼睛,这间铺子是王爷旗下的产业。”
“是易风堂旗下产业还是王爷旗下产业?”
他问得咄咄逼人,吕筝无法招架,他明明对阿睿说,易风堂背后的主子是王爷,他怎不相信?是哪里露了馅?
答不上话,他只好转身推开门,对阿睿说:“你坐坐,我马上过来。”
阿睿比了个请的动作,走进包厢里头。
朦对了!吕筝的反应让他确定自己没有猜错,易风堂的老板肯定不是盛明希,又或者……或者顺亲王旗下的一堆铺子,也有高人在背后操作,否则平庸的盛明希,怎么会突然精明起来?
环视包厢里,一张长桌,是四个人的位置,四把造型典雅的椅子,两两相对,临街的墙上有一扇窗户,窗外砌了一块小台子,种满紫色小花,窗户上面挂着一串铜制的风铃。
同样的问题再度回到脑袋,为什么没有对外贸易,却有西方文化流入这里?
门轻敲两下,吕筝进屋后迎进一名女子,那名女子约二十五、六岁,唇红齿白,一双漂亮眼睛流转着智慧光芒,皮肤白得仿佛能掐得出水。
她梳个端庄不失俐落的发髻,穿一身斜扣鸳鸯环的黑领铜钮扣绿袍,显得人一根水葱儿似的,身上没有太多饰物,却是显得雍容华贵。
她进屋后,对阿睿一点头。
她是个陌生女子,对于这样的女人他习惯先保持距离,但奇异的,他并不讨厌她。她尚未开口,他就认定她是个睿智、平和的女子。
而他最喜欢对方的眼睛,并不是因为很大、很漂亮、很聪明……或者其他,而是因为她的眼睛,让他感到熟悉。
“我叫蒋淓舒,这里的掌柜。”没有客套,她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身分。
“邵睿,的朋友。”他也开门见山。
小希?叫得这么亲密?蒋淓舒打量阿睿,他自信、沉稳,高高在上的傲气让他不像时下男子。
微微一笑,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她认为自己和对方有缘。
“邵公子,请坐。”
三人就座后,伙计拿着托盘过来,三壶茶、三层的点心架子,完全的西式。
阿睿倒出壶中茶水,不意外,是西式的玫瑰花茶,由于这是第一次见面,他不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以免交浅言深,让对方有了防备。
“喜欢吗?”吕筝问。
第一次喝到这么香的玫瑰花茶,多数顾客都会面露惊讶,但阿睿并没有太大反应。
阿睿不评点,只是微微一笑。
蒋淓舒把一盘马卡龙推到他面前,阿睿摇头。“我不喜欢甜食。”
他知道这是甜食?更大的好奇心起。蒋淓舒问:“听说邵公子对于惠州城水患一事有想法,愿闻其详。”
“不同的经营者角色,会有不同做法。”
蒋淓舒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如果我是惠州城官员,我会派兵保护百姓的财产,一面安定人心,一面疏通水渠,让水尽快退去,待水灾退去后,便要着手防疫一事。如果我是易风堂主事——”
阿睿深深看对方一眼,他大胆猜测,蒋淓舒就是那位背后高人,就算她不是头头,也是二当家、三当家之流。
“你会如何?”
“在城中富户逃命紧急、能带走的东西不多的情况下,我会趁机带领人手进城掠夺、破坏,但是每处破坏勿超过五成,待水退之后,不管是盖房子、买桌椅、制作工具或买粮食,富户们都需向城郊的平民百姓伸手。这时候,物资在百姓手上,价格要如何哄抬,权力在易风堂手上。”
这话也有测试意味,他想测知,易风堂对百姓的掌控度有多高。
蒋淓舒点头,一脸满意,此人果如吕筝所言,颇有能耐。
昨天吕筝告诉邵睿的讯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多是暗示或提醒,但短短一天之内,他竟能从中分析到易风堂的定位,能力不容小觑。
“从惠州城事件,邵公子能否看出今上的危机?”
“一国分两制,富人鄙夷贱民,贱民仇视富人,此为亡国之兆。”
“亡国?有这么严重?”
“怎么没有?富人无米无粮、无人力,当贱民贫困,需要靠富人口袋里的金银度日时,自然不敢反抗,但如果贱民有了组织、力量,有钱帛、智识后,情况便不同了,需知这个社会中,穷人多、富人少,若两方交战,试问:谁存谁灭?”
“贫富是每个朝代都有的现象,这世间不可能公平到人人都一样,可也没听说过,有哪个王朝因为贫富不均便亡国。”蒋淓舒刻意反驳。
“此言差矣。”
“愿闻其详。”
“过去高官权贵,掌握的除金钱、权力之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
“知识。因为平民无知,所以易被恐吓愚弄,而易风堂广设学堂,把知识带给百姓,百姓有了思想便有力量,不再随之起舞、不再人云亦云,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岂还能轻易利用百姓,为己谋利?
“再者,若无组织,百姓力量分散,若无金银,则无后盾,自然不易与权贵对抗。但如今,组织有易风堂、金银有顺亲王,再加上百姓有了思想智识,当占社会多数的他们不再与贵人齐心,当他们站在与贵人对立的位置时……试问,一国之中,两股力量相抗,焉能不亡国?”
“邵公子危言耸听了,百姓即便有组织、力量,即便有智识,岂能与朝堂大军相抗?一边是杀人战力、一边是温驯百姓,这仗……打不起来。”
“不是有燕将军的十万大军吗?”这句话又是试探了,若答案如自己所想,便可证明自己的推论没错。
“邵公子当真认为,顺亲王该与言氏合作?”蒋淓舒反问。
虽然她用的是疑问句,阿睿却听出肯定意思。
又猜对!言氏与易风堂确实分属两股力量,虽然他们的表面目的都是推顺亲王上位,但彼此之间并不相互信任。
而盛明希应该更属意……或者说更亲近易风堂,因为她给言氏的只是二十万两银子,却给了易风堂大半家产,甚至连旗下的铺子都由易风堂的人来主持。
阿睿莞尔回道:“即使不合作,难道燕将军的兵就不能用?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他的话让蒋淓舒和吕筝的眼睛瞬间发亮,两人对视,吕筝紧接着问:“阿睿,你是怎么看待言氏的?”
“我认为,言氏无意助王爷上位,他们要的是改朝换代,推翻女帝、推翻女尊,重新定义这个世界的性别价值。”这是相当大胆的假设,却也是他所能想到最接近的答案。
言氏新一代中,已没有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女子,而男子一个个出嫁后,言氏一族即将面临衰亡命运,就算言海青成为皇夫又如何?盛明希真的能生下他的女儿?宠爱真能长久不衰?把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还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
再说燕承辅,都几岁的男人了,还会因为一个“痴心不悔”,轻率交出性命?造反可是要杀头的,若没有充分的好处,怎能勾得动他这般汲汲营营?
二品将军的位置又怎么能满足一个杀敌无数,野心勃勃的大男人?
蒋淓舒心头一颤,会吗?她以为言氏想要的是报仇,却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心。
吕筝吃惊不已,但下一刻佩服尽现脸上,阿睿居然能做出这样的推论?
蒋淓舒举杯,再也不藏不躲,直言问:“阿睿,你可愿意加入我们?”
他也举杯,清浅笑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真实名字的话。”
瞬间,蒋淓舒的笑容凝在嘴边。
小希最擅长的是什么?是人际关系。她圆融的手腕,帮臭脸数拢络了不少工作人员,建立不少好人脉。
被阿睿的臭嘴说中,昨晚盛明珠运动过度,今晨下不了床,文武百官早已经习惯,大伙儿一圈一圈、一团一团聚着讲话。
看见多日未上朝的顺亲王,不少人上前同她打招呼。
“顺亲王从江南回来了?”一名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的女子跑过来,同她打招呼。
“李大人跑这么快,可是想知道顺亲王有没有淘到什么好东西?”胖女子笑得张扬,一掌拍在李大人背上,两人感情肯定不错。
“怎么,吴大人还在心疼被我买走的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
“可不是?我现在还会想起那上头镶的五色米珠,还有云雀祥云,那雀儿像是要活过来似的。李大人,你就行行好,把那件裙子让给我,我二女儿马上要成亲,总得备下几件上得了台面的好东西。”
小希笑开,不管是“女尊”还是“女卑”,爱美都是女人的天性,难怪说女人钱最好赚,这是铁打的事实。
小希拱手道:“吴大人,隔几日,等东西拾掇清楚,本王再办个拍卖大会,把这次从江南淘回来的好东西拿出来,让各位大人点评。”
话说完,她压低声音,对吴、李两位大人说:“到时,你们早点到,先瞧瞧,有看上眼的,本王不拍卖。”
见她这么会做人,吴、李两位大人笑歪眉毛,顺亲王是越来越知情识趣了。
小希眉开眼笑,她也是有眼色的,从进宫门开始,就看到不少官员冲着两人不断讨好巴结,因此吴大人和李大人的官位,肯定不低。
在小希想多闲聊几句,多认识些臣官时,宫女出来大喊一声,“女帝上朝……”
众臣官们纷纷列队排好,果然她们官位不低,位置就在小希身边。
吴大人悄悄上前一步,对小希卖个好。“王爷最近不在京城,不晓得女帝心情很差,待会儿能不讲话,就别当出头鸟。”
“为什么?”小希低声问。
“柳州大水。”
“百姓流离失所?”
“水势没这么严重,严重的是瘟疫。”
“所以?”
“女帝正在找出头鸟,看哪个傻的会跳出来,带兵扑灭瘟疫。”
“带兵?有没有说错,应该带御医吧?”小希问。
没想到吴大人像看见鬼似的,张大眼睛反问:“王爷,您没事吧?三年前那场瘟疫,朝廷的作法就是扑杀啊,要不是一口气杀掉两万人,大盛还在吗?”
“扑杀……百姓?”
“不然呢?扑杀牛羊猪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