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清一色是男子,但主事者男女各半。
吕筝对阿睿提过,在盛明珠治理下,让许多忠君爱国的臣官纷纷挂冠求去,他们无法昧着良心行事,无法愧对圣贤书的教导,于是他们成为易风堂招募的重点目标。
日后,这些人可以成为王爷的左右臂膀。
人数众多,小希与大家席地而坐。
阿睿望小希一眼,她点点头,开始说:“明天一早,六位将军、十八位先生分为三组,各自领三千士兵前往闵州、益州及柳州。到达之后,第一件事是围城,然后贴出公告,三日后进行灭疫行动。”
众人面面相觑,公告一贴,百姓将会联想起三年前那场瘟疫,当时朝廷对疫情束手无策,每天都有百姓死亡,连派出去的太医也受到感染,眼看状况控制不住,有官员提议引火灭州。
官员荒谬、女帝更荒谬,竟同意了。
盛明珠从京城派出万人大军,声势浩大地前往灾区,把染疫的州县团团围起,将军一声令下,士兵同时射出火箭,那场大火延烧三天三夜,烧死两万三千多名百姓。
从那之后,大盛王朝上下闻疫色变,三年过去,想起那把大火,便是再残忍的土匪,也忍不住掩面皱眉。
“敢问王爷,既然要灭疫,为什么不大兵一到,立刻放火屠州,这三天的时间,会让不少人趁隙逃出。”红衣小将问。
“柳、闵、益三州百姓都在万人到数万人间,倘若百姓群情激愤,区区三千名士兵,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肉骨头?”黑衣小将问。
“禀王爷,三千兵丁无法将整个州团团围住,百姓若想突破封锁逃窜,无法可管。”他没说的是,倘若疫情蔓延,女帝怪罪,他们这些出来办差事的,能不跟着倒霉?
实话说,根本没人想要出这趟皇差,在战场上,砍人头可以集军功,但在灭疫行动中,砍人头不但是做白工,还要担着恶名声,若不是品阶太低,没有足够的背景可以请托,谁乐意?
小希微哂,回答,“诸位小将没听清楚,本王说的是围城不是围州。”
城小、州大,盛明珠一纸命令,穷人住不起内城,只好搬到城郊,于是贫富分立。
小将们点点头,三千人围城确实足够,但……还是不明白,难道疫情只在城内流行?既然如此,为何要预留三日,目的是让富人逃脱吗?
看着众人眼底的疑惑,小希笑道:“这三日,只围不攻,城中贵人自然会想方设法逃出城外,这时就要你们出手了,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但是人抓到,不要打杀,只要将他们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就可以放人。”
“合着我们是来抢劫,不是来灭疫的?”黑衣小将大喇喇问。
“没错,易风堂的大夫早已经进驻疫区,疫病控制由他们负责,你们只要负责打劫。”
百姓早已习惯官府的抢劫行径,就算士兵这么做,也不会觉得诧异,相反的,还会彼此安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见众人无语,小希又说:“没猜错的话,三日后,会死守家园的内城百姓,大概剩下不到一成。届时,小将和先生们进驻城内,尽快接管官府、设立行政中心,小将们负责维护秩序,先生们负责建立行政法规、治理百姓,文官武官相辅相承,合力治理三州。”
“王爷意思……是接管官府?”红衣小将快要吓死,这是要划地为王?女帝接到消息后,会不会派出十万大军?这次被剿灭的,就是自己了。“不可以啊,当官的,不会这么好说话。”他的辩驳苍白无力。
阿睿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莞尔一笑。“那些当官的,知道朝堂即将派军灭疫,你觉得他们会乖乖留在城里,等着人来烧?我猜,官府衙门恐怕已经十室九空,官员早就逃得不见人影。
“你们不必担心朝廷反应,因为一来,逃走的官员躲都来不及,怎敢跑到女帝跟前说事。第二:待情势稳住,届时一纸奏折往上递,就说疫情为虚,百姓无恙,朝廷只有高兴的分,岂有剿灭之理?”
直到此刻,吕筝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阿睿想做什么。
他想藉瘟疫一事,闷不吭声的吞掉朝廷三大州,蒋姑娘经营五年,也无法拿下这些州县,他居然……吕筝看着阿睿的目光,带着无法言喻的崇敬。
这会儿大家也回过味儿了,小希审视众人仿佛被蛋黄卡喉的表情,硬咬住下唇,才能把骄傲吞回肚子。
这样就消化不了?还有更狠的在后头呢!
与阿睿相视一眼,小希缓声道:“进城之后,小将们先帮着把各家各户的粮食、财物,集中统合,再让先生们做分配管理,先生们请记住一个大方向,不患寡而患不均,怎么做才能让留在州县里的百姓满意、感激,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道先生们对城里留下的空屋,有何打算?”阿睿开口问。
一名曾任过侍郎的女先生出声。“先登记在册,后论功行赏。”届时,他们这些出头的,将会功成名就。她笑盈盈地望向阿睿,人人都说出这趟皇差是倒霉事儿,这会儿倒要让所有人看清楚,是霉事还是好事。
阿睿摇头。“不好,这样一来,城里居住的还是官员,依旧在贫富、身分的差距中,拉出一道线,如今朝堂最为人垢病的,就是把百姓分成两边,让彼此之间产生仇恨,我们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曾当过户部尚书的许先生扬声道:“论功行赏,可以赏金银财帛,至于空宅,还是先登记在册,然后订出价钱,让百姓竞购。这样一来,官府有钱可以开通道路、缩短城郊差距,可以施行各项利民福利,而平头百姓也可以入住城区,打破贫富问题。”
小希点点头,果然当过官的,脑袋就是灵活。
打出第一炮后,接下来大家纷纷提出想法,一时间讨论热烈,小希和阿睿看着大家的激情,心生安慰,大盛王朝不是没有人才,只是人才没有被看重。
他们讨论到很晚,小希最后拍板,大方向抓住,小方向让他们自由发挥。
小希说:“未来两个月,这三州只许进、不许出,州里的情况半句都不能透出去,疫情外传,别的州县的百姓应该不敢靠近,所以重点是州里的人。”
听着小希的话,阿睿心里透亮,他也希望事事顺利,在两个月内结束一切。
“是。”众人应声。
小希道:“都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送走将军和先生们,吕筝却不肯挪脚,阿睿笑眼望他,怎么,这些消息还不够他传给蒋淓舒?
“吕先生,还有事?”小希问。
他未开口,先弯腰深深一揖,表达他无法言喻的感动。“王爷高明。”
“先生快请起,这些点子是——”小希没讲完,就被阿睿的眼神阻下。
吕筝何尝不明白点子是谁出的,顺亲王温和仁善,却不是个机敏能耐的,但未来,他们想推上位的人是顺亲王而非阿睿,王爷就得稳稳地享受起这些荣耀。
“敢问王爷,明日诸小将与先生们各领三千士兵,前往闵、柳、益三州,那么王爷和余下的一千名官兵要做什么?”
小希与阿睿互视,阿睿点头,两人异口同声回答,“守株待兔。”
说完,两人呵呵笑起来,因为更正确的说法是——守株待金。
小小的桌子,阿睿和小希正在吃早饭,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他们吃的和士兵们一样,稀饭、酱菜和一盘炒蛋。
小希胃口不大好,但向来挑剔的阿睿却出奇地合作,把锅子里的、盘子里的,全吃得一干二净。
小希揶揄。“没想到一趟穿越,把你的王子病治好了。”
阿睿勾勾眉毛,问:“什么病?没听清楚,讲大声一点。”
小希连忙捂嘴,暗骂自己,果然放纵不得,才当几天王爷,就忘记真正的主子是谁?
她连忙起身站到阿睿背后,东捶捶、西捏捏,把主子全身弄得通体舒畅才开口,“阿敷,我们要在这里守几天,才能把偷跑的官员抓光?”
阿睿撇撇嘴。没出息!才刚喘口大气,转眼就缩回去,还以为她的胆子肥了几寸,没想到还是不禁吓。
“五天。”阿睿回答。
“为什么是五天?不是三天、八天或……”
“就算是离这边最远的柳州,小将和先生们,三到五天也就到了,有他们守着,那些蠢虫还飞得出来?我估算,从盛明珠决定‘灭疫’,户部、兵部开始动员,消息传到各地,至少要几天功夫,得到消息,变卖家产、整顿行装上路,又得再等几天,算一算,他们差不多该出现了。”
他们待在这里,不是因为此地风光明媚,可以且走且停、欣赏好风景,而是想要“等人”,呃,不,是“等钱”。
“你没想过‘吃好道相报’,一个传一个,满城百姓抢在军队到达之前先跑掉?”
“怎么可能,要是弄出太大动静,一来大家都跑不了。二来事情传到女帝耳里,那就是跟女帝对着干了,她没办法跟百姓算帐,但打杀几个官员,小事一桩。”
小希又问:“你怎么认定,地方官员一定会逃往京城?又怎么相信,他们一定会走这条官道?”
阿睿举箸沾水,在桌面画几块不规则的图形,最近大盛地图看得多,小希一眼就晓得他画的是柳、闵、益三州,这三州几乎是连在一块儿的,不过中间有夹着两个小州县。
“疫情的发展由南到北,如果逃命是唯一的选择,那么最佳的逃命途径——”
小希懂了!她接话,“最佳路径就是北上,因为南方以下是吴国,总不能为了躲瘟疫跑去当境外难民。东边有小股的盗匪为乱,这些贼官除携家带眷外,肯定会把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一起带走,往东边走,他们会变成盗贼眼中的大肥羊。而西边多山、山路难行,所以这条官道是最好的选择。”
不错,有变聪明一点点,阿睿往下解释。“疫病已经从柳州一路‘发展’到益州,谁晓得会不会继续蔓延?
眼下朝堂能够想出来的对策只有灭疫,东放火、西放火,如果烧得不够快,如果瘟疫传播得迅雷不及掩耳,京城就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总不至于盛明珠会连自己的老窝也烧掉吧。”
“疫病不必传到京城,盛明珠已经急得跳脚,前天我进宫,她像得了躁郁症,东骂西骂,把宰相、兵部户部工部……全指着鼻子大骂一通。看见我,居然问:‘你领下皇命,为什么还不出京办事?’“见鬼,出京日期是她自己订下的,关我什么事?周丞相好意提醒疫情已经传开,是不是应该增派人手?兵部尚书闻言回答若要增兵,势必得再延宕数日。
“听到这里,盛明珠大抓狂,她抓起砚台往兵部尚书头上一丢,怒骂:‘谁说延宕?谁敢延宕?如果明天再不出兵,你们一个个提头来见。’“我觉得她的精神状态绝对有问题,好像吸毒……”
“吸毒?”阿睿抓住句子里的Keyword。
“吸毒是我胡说的啦,就是指她……很难控制。”小希想起盛明珠眼底密布血丝、面容狰狞的样子,心存余悸。
“形容一下她的状况。”
小希和阿睿对视,他认为盛明珠吸毒?
也是,一个正常的皇帝,碰到问题没想到如何解决,只想到杀……拧眉细思,她道:“我觉得她焦躁不安、暴跳如雷,在等我到之前,听说她不断在御书房里面绕圈圈,我注意到她动不动就捶捶手、捏捏腰,好像全身都不舒服,她很瘦……不过,也许她以前就很瘦……对了,同一句骂人的话,她常常重复两三遍,她注意力很差,刚讲过的话转头就忘……”小希越形容,就越觉得不对劲。
两人面面相觑,同样的疑问升起,是易风堂下的手?蒋淓舒的手已经伸到宫里?
门口一阵吵杂声,赵将军领着小兵进帐,吕筝跟在他身后,一脸的兴奋激动。
小兵两个两个一组组上前,把手上的箱子往地上摆定后,走出营帐,小希点一点,总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一箱。
赵将军上前,把一个木匣子放在桌面上,“禀王爷,抓到柳州巡抚汪升蔷,搜出金银珠宝六箱、骨董字画五箱,黄金二百两,白银三千两,以及银票二十三万七千两。”
哇,硕鼠,小小的巡抚有这么多的身家,看来素日里,经营得相当不错。
小希非常满意这个结果,她拿出信纸龙飞凤舞地写上一篇。
内容是汪升蔷身为地方巡抚,明知辖区出现瘟疫,不但不为除疫竭尽心力,反而领着家人逃命,万一引得民心恐慌,四下流窜,将会让全国陷入瘟疫威胁……巴啦巴啦……最后附上搜出来的金银骨董若干箱,银票三万两……啥米?三万两!阿睿强忍住想巴她头的欲望,这么贪心,一笔就抹去二十万,不怕被盛明珠看穿?
不过,如果盛明珠像小希形容的那样,已经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就算全抹了,她也不会注意。
小希从匣子里数出三万两银票,连同给女帝的奏折一并封上,再数出一万两,放在旁边。
她的做法很粗糙,但绝对有效。
试想,当盛明珠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奏折时,居然有银票跟着掉出来,会不会心情飞扬?会不会觉得顺亲王太会办事?再加上一箱箱的好东西,会不会把眼睛都闪瞎了。
依盛明珠对朝政“如此关心”的态度,说不定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把人往大狱一关,眼不见为净。
阿睿要的,就是这个。
“赵将军,你点几十个人马,把汪升蔷与其家众及金银珠宝、骨董字画一并押送回京。”
“是。”他上前接下奏折。
小希把一万两银票往前推,说道:“这些钱,请赵将军分发下去,给缉贼有功者。”
一万两!赵将军心中大乐,谁说摊上这趟差事是倒大霉?
昨天王爷说过,这些弃守岗位的贼官,不只有一个,要是再多来几个,发了、发了。
赵将军控制不住嘴角笑意,收下银票,拱手一拜,退出帐营。
阿睿笑望小希,批评。“真粗鲁。”
“拿银子砸人确实不优雅,可这钱丢下去后,会起更大的作用,如果说对汪升蔷,他们只是剥一层皮,接下来被逮到的,肯定是连肉加骨头,都要想尽办法啃下去。”
“是,接下来他们肯定会自动自发,白天抓、夜里抓,连一只苍蝇都逃不过。”小希笨,但她对人心的掌控,比自己强。
“不只士兵开心,连女帝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谁想得到,灭疫这种糟心事,还能得到好处。听说国库虚空不是?”小希笑得满脸得意。
阿睿的计策太妙,这不过是第二步,接下来的第三、第四步,蒋淓舒等着瞠目结舌吧!
吕筝好奇心大起。“请问王爷,您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小希回答,“要去见燕将军,总得带点伴手礼。”
“你们要去见燕将军?”
“等硕鼠逮光,就该南下,运气好的话,也许一个月后,就能把十万大军带回京城。”
阿睿说道。
带十万大军回京,目的是……逼宫?
吕筝的脑子通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阿睿选择让疫病“传往”闵州和益州,因为这三州连在一起,现在又由自己人所掌控,倘若燕将军带兵返京,从这三州经过,消息自然不会外露,待出了三州,再把军队分成小股,一批批送往京郊。
有易风堂接应,以现在朝堂的鲁钝、女帝的昏庸,再加上方才那样的金银珠宝一批批往宫里送……到时乐极生悲,刀子都划到脖子上了,肯定还没有反应。
只是,他居然敢……他怎么敢……对,蒋姑娘想把女帝拉下来,但这么大的事只能徐徐圚之,不能躁进,变天并不容易,他们希望在民心不动荡的状况下,把龙椅上的人换掉,他们绝不愿意拿干戈对着自己人,不愿用血流成河,换来安定。
造反这种事,不成功便成仁,稍稍不慎,多年心血经营转眼将毁于一旦,阿睿才来多久,居然敢动这么大的手笔?
他心急了,冲到阿睿跟前,凝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睿笑开,终于轮到他来问自己这一句?想起前几日,自己被他东一笔、西一笔的讯息弄得头昏脑胀,夜夜苦思,现在……同样的滋味,他也该尝尝。
“再等几天吧,我会告诉蒋姑娘的,我想,到时由蒋姑娘告诉你,会更恰当。”
没想到落跑的官员比想象中还多,阿睿只估算到七、八批人,却没想到陆陆续续竟抓到了近二十批人。
钱到小希手里,她理直气壮的“抽税”,一次次加起来,“税款”居然高达五百万两。
小希不得不同意,这些官员太有“财干”,若他们不当官,改行当商人,大盛王朝每年的税收肯定钵满盆溢。
这些天,吕筝心痒不已,像只猴子似地跳上窜下,想尽办法企图套出阿睿的谋略,但他越是这样,阿睿越想钓着他。
五天后,阿睿让吕筝带着一封厚厚的信以及四百万两银票给蒋淓舒。
他很可恶地拍拍信封,对吕筝挑眉说:“答案……就在里面。”
他邪恶地想着,吕筝对蒋淓舒有多忠心?会不会半途一个忍不住,偷偷拆信找解答?
吕筝憋住一肚子气,怒道:“阿睿,你不厚道,我怎么待你,你却怎么待我?”
“哦……”他慢条斯理回答。“意思是,你对我全然坦承?”
“对。”他抬起胸膛,答得百分百坦然。
阿睿笑着点头。“好,告诉我蒋淓舒的真实姓名,我就告诉你,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一句话,他噎住吕筝,他气得脸色涨红,忿忿一甩袖,飞马往京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