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日又到了,南周的女孩子们又忙起来了。
阿兰是城中有名绣坊坊主的女儿,年方十六,今年是她第一次得到娘亲允许,出外过七夕节,所以兴奋异常,一大早就起床了。
“小荷姊!小荷姊!”她跑到院中一处厢房前敲打窗棂。
娘亲是答应让她出门过七夕节,可是非得让一个人陪她去,否则不放心。
她想来想去,绣坊里的姊姊,就数小荷姊姊最好,人长得漂亮,手艺又好,话也不多,偶尔淡淡的一笑恰如池中荷花的清香,她来绣坊只半年而已,就已经得到上下诸人的一致称赞。
“原来是兰小姐啊,有什么事吗?”屋中人推开窗子,露出一张清秀的素颜,轻笑道。
“小荷姊,陪我出去玩吧!”阿兰道。
“玩?我手中的绣活还没有干完呢。”小荷摇头。
“今天是七夕节,你不想去河里放许愿灯,或者到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话吗?”阿兰天真地问。
“我打算干完绣活就去河边洗衣服。”她丝毫不受引诱,云淡风轻的。
“小荷姊,你何必这么卖力?我娘说了,今天陪我出门的姊姊,就算少干一天绣活,她也不会扣工钱的!”
“好妹妹,你还是找别人吧,”小荷仍旧拒绝,“我对过七夕节没有兴趣。”
“小荷姊你难道没有心上人吗?”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痛处。
心上人?是呵,她曾经有一个。
在她还叫做文妲的时候,有一个哪怕被她责打也对她死心塌地的心上人,可惜她没能好好把握那一份幸福……
如今她出了宫,躲到这南方小城,当一个不起眼的绣娘,偶尔,她会听到一些京中傅来的消息。
听说,他因为辅佐新帝登基有功,当上了大将军。
听说,新帝赐他与玉熹公主完婚……
正值新婚燕尔的他,还会记得她吗?
出宫的那天,她立在马车边,对着金色的夕阳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彻底忘了她,惟有遗忘,才能消除那份孽缘带给他的恨意,让他得到平静的幸福,如果他真的不记得她了,岂不是正如她所愿?
“小荷姊,我带你去看皮影戏吧!”阿兰忽然拍手提议,不把她引诱出门誓不罢休。
“皮影戏?”她一怔。
“对呀,城里来了一个皮影戏班,是从京都来的,据说还在皇上跟前演出过呢,他们演的皮影戏可好看了!我带你去看吧!”
“哦?”一切有关京城的东西,她都想遗忘,但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打听。
难道她还是舍不得那一段繁华的时光?
当然了,那段时光里有他,关于他的一切记忆,甜蜜的、辛酸的,她都舍不得。
“我前几天看的那一出皮影戏,是关于一个公主和一个将军的故事。”阿兰滔滔不绝。
“公主和将军?”她眉心一蹙。
“对呀,那个故事好好看的,小荷姊,我来说给你听。那个公主呢因为要报仇,所以不能嫁给那个将军,她以为那个将军很恨她,其实他还爱着她,有一天,公主被坏人绑架了,坏人拿公主当挡箭牌,以为将军不敢对他射箭,谁知将军就这样一箭射过去,结束了那坏人的性命!”小兰手舞足蹈地道。
“一箭射了过去,还说仍然爱着她?”好熟悉的故事,好熟悉的情景……她微微摇头,涩涩地笑。
“哎呀姊姊,你听我说完嘛!”阿兰挥挥手,“这就是故事的精彩所在呀──原来那个将军并非不顾及公主的性命,而是因为他练有一招绝世的武功。”
“绝世的武功?”小荷不解。
“他可以确保刀法精准无比,就算坏人藏在公主身后,哪怕只露出头颅的一角,一刀飞过去,对方也会准确毙命!所以他才会装出不在乎公主的样子,麻痹坏人的意识,搅乱坏人的心绪,趁着坏人慌乱脑袋乱晃之机,下手杀死对方!”
“真的吗?”小荷喃喃地不敢相信,心中惊讶,“世上真有这样的武功吗?”
“唉,可惜公主不了解将军的用意,以为他真的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顾,赌气跑掉了。”阿兰叹一口气。
“那么后来呢?”她追问。
“还没有演完呢,今天演最后一出,小荷姊,你想不想去看?”
“好……好啊。”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看看与自己相同命运的公主,结局会是如何。
太熟悉的桥段,甚至让她怀疑,这皮影戏班是否是冲着她来的……
不,她不能怀有那么大的希望,不能奢望什么,她只是去看一出戏,即使戏中人物得到好归宿,也不代表她可以得到什么。
她有今天,是罪有应得。
匆匆梳洗打扮一下,她便被阿兰牵着出了门,一路小跑来到戏班所在地。
可惜那儿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咦?人呢?”阿兰哀嚎一声,“戏班的人怎么不见了?难道都去过七夕节了?天啊,怎么办?我还等着看最后一出呢!”
“戏班今天休息,”路边卖盐水花生的老太太笑着透露,“今天过节,人人都休息,就我们这些卖零嘴的不能闲着!两位姑娘,你们快到河边去吧,听说那儿出了一桩奇事,我倒想去看看,可又要顾着我这小摊,走不开。”
“奇事?”阿兰问:“什么奇事?”
“呵呵,听说咱们护城河里开荷花了!”
“胡说,荷花是生在塘泥里的,护城河水那么深,怎么能开出荷花来?”
“是真的,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满大街的人都上那儿去了,可不是我老婆子在造谣!”
“小荷姊,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阿兰拉起小荷的手往护城河边去。
未到堤岸边,只远远地一眺,小荷便全然惊呆。
河中果然开出花来了。
朵朵粉荷,成千上万,无根飘浮,从上游直流而下,沿着河道绵延展开,与映入水中的阳光交相辉映,宏大的场面极为华丽壮观,引得观者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是谁如此暴殄天物,采下荷花容颜,将它们放逐在这夏水之中?
看到此等奢侈情景,她忽然想到当年似曾相识的一幕──客栈的走廊上,放满了大朵大朵粉红的花儿,似刚从塘中采来,带着朝露,晶莹可爱。
那个痴情却不富有的男子,曾经倾尽家产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
“花儿飘过来,快去捡哦!”这时,只听一声兴奋的大叫。
沿岸围观的姑娘立即蜂拥而上,提起裙子,不顾河水浸湿脚踝,纷纷踏入水中,争抢粉荷。
“咦?这花瓣上有画耶!”
“对呀对呀,我这朵上也有,是一只老鹰!”
“咦,我这上面还有一首小诗呢!”
“什么诗?什么诗?”
“我不识字……”
小荷诧异,也随众女拾了一朵水中花,细看那花瓣中,果然另有乾坤。
一只墨绘的鹰立于这荷办之上,是什么意思?
铁鹰,铁鹰,是你吗?
这是你的杰作吗?
她摇头,泪水顿时盈满眼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墨鹰旁另有小诗一首,她默默念着,心尖更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喉中一片哽咽,就算是默念,也念不下去了。
这首描写恋人之间相思的诗,此时出现真是害人不浅!
忽然,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沉沉的,续了最后一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荷猛地抬头,那张她一日不见便如隔三月的俊颜,出现在她的身后。
俊颜以铁面半遮,散出幽幽光亮,那双深邃的眸子,也是幽幽的。
“纵我不来,子宁不往?”他叹一口气,“小荷,你一向对我这么狠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怔愣半晌,方才开口。
“当初送你离京的马车是皇上派出的,马车夫回去之后,自然会向皇上禀告你的行踪。”
“果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涩笑,“我再逃也是白费。”
“我本以为你只是一时生气,在这儿住一阵子便会回去,谁知你真的打算在此长住,我只好找来了。”他上前轻握她的手,仿佛握着一只欲飞的鸟儿,小心翼翼的。
“那皮影戏班也是你安排的?”
“好让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微笑。
“这些荷花……”望着漫漫夏河,她感慨道:“你又何必糟蹋它们?”
“我只是在放河灯而已。”
“放河灯?”她一怔。
“对呀,今天是七夕节,世人都要放河灯以许心愿,在你失踪的日子里,我也曾放河灯,这一次愿望终于实现了──让我找到了你。”
“这些画儿,这些诗,都是你弄上去的?”天啊,成千上万朵,他的手写到断掉恐怕也写不完、画不完吧?
“皇上念我有功,特意派了宫内一百名巧匠,住在这河水上游。这些玩意儿都是他们弄的,否则我一介武将,哪里懂什么青青子衿?”
“你到这儿来了,玉熹公主怎么办?”她垂眉,不敢看他深情的脸。
“玉熹公主下月完婚,夫婿是新科状元郎,满腹诗才,相貌英俊绝伦,非我这等毁容之人可与之相比。”
“什么?”她一惊,抬起愕然水眸,“她……她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你吗?”
“心中的喜欢跟想像中的喜欢是不同的,玉熹公主以为自己可以不介意我这张毁容的脸,但她终究还是介意,她说如果一辈子对着我,她会发疯。”铁鹰自嘲地
笑,“如今也不知天下哪个女子肯下嫁于我。”
“什么下嫁呀?”小荷愤然,“你有什么不好,要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
“那么你肯吗?”他反问。
“我……”她的脸儿顿时羞红到耳根,半晌不语。
“看来也是不肯了。”他故意逗她。
“谁说的?”她急道。
“那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呢?”铁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这里人太多了……”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等一会儿找个别的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一会儿?现在就去吧!”明白了她的答案,他兴奋地握紧她的柔荑往人群外围退去。
“阿兰……阿兰还在那儿呢!”小荷忽然想起随行的伙伴。
“放心,有人会照顾她的。”
呵,她这才想起,他再也不是当年独来独往的铁校尉了,他如今是鼎鼎大名的将军,皇帝的爱将,他的手下此刻定乔装打扮混在这人群之中,随时供他差遣吧?
这一次,她可以任由他牵着小手,直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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