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曜接过信后马上展开阅读,染染凑到他身边一起看,只读了两行,她惊呼一声,与他相觑一眼,倏地转开脸,继续往下看——
皇上昏迷,丽贵妃随侍,皇后娘娘几度想冲进寝宫探望,全被丽贵妃以一纸圣旨阻挡在外,皇后娘娘大怒,两人口舌交战,丽贵妃嘴下不留情,甚至还杖毙皇后娘娘身边的刘姑姑。
十一月初六,有消息传至东宫,说皇上要立遗诏废太子,改立九皇子梁梓杉为太子,由秋品谦、云曜等人组内阁辅政,丽贵妃垂帘听政。
十一月初八清晨,梁梓杉被发现暴毙在床,丽贵妃悲恸欲绝,杖毙服侍皇子的宫女、太监四十余人。
云曜冷笑,丽贵妃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得意忘形了。
“到底怎么回事?”染染拉着他的衣服要求解释。
“立遗诏这种事何等机密,怎么可能随便传出去,丽贵妃不是个性子张扬的,必是与人琢磨遗诏之事时被身边的宫女听见,这才把消息给传了出去,那么她是与谁琢磨?”
“与谁琢磨重要吗?重要的是皇上怎么会立一个小孩为太子,他不是知道自己的身子不成了?”她又追问道。
“怎么不重要,后宫气氛诡谲,皇帝布置这一出,百官必定不能随意进出,连皇后娘娘都不能轻易宣柳信进宫,丽贵妃还能与谁研议,那个人……”
染染明白,棋局下到这里,不能出现任何意外,谁知道一个不在预估中的人会不会乱了局。
“那么立遗诏空间是真是假?”虽这么么问,但她不认为丽贵妃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遗诏真是皇上所立,好端端的让一个儿童当太子,皇上是脑子进水了吗?
“我猜,遗诏是真,改立太子也是真,只不过立九皇……”
染染截断他的话,“根本不可能!”
“没错,靖王的表现有口皆碑,纵使换成梁梓沛有天龙星的光环,朝堂上还是会有大半数臣官支持由靖王接位,就算皇帝遗诏上没有提到立新太子一事,靖王仍是接位的不二人选,不过丽贵妃若是想在遗诏上动手脚,并非不可能。”
“那么事情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云曜回道:“芙蓉吧,她是跟着丽贵妃进宫的,在丽贵妃身边伺候多年。”
“这样的人会为皇后和太子所用?”染染不解的又问。
“当初跟丽贵妃进宫的,除了芙蓉,还有她的亲妹妹木樨,两姊妹感情深厚,可是某次木樨在皇后娘娘跟前犯了错,事情不大,若丽贵妃肯帮忙求情,许能保住小命,但丽贵妃为了讨好皇后,把人给押到皇后跟前,任凭发落,皇后很聪明,她并未杀掉木樨,而是把人给养在宫外,施恩与芙蓉,从那之后,芙蓉便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丽贵妃对芙蓉没有猜忌吗?”
“丽贵妃岂会不疑心,只不过芙蓉惯会伏低做小、审度情势,把丽贵妃服侍得妥妥当当,让丽贵妃离不了她,可也就如此,丽贵妃并不会与芙蓉商议大小事,所以……”那个人会是谁?云曜拿着墨条,在砚台里轻轻点着,墨汁出现一圈圈涟漪。
过去,芙蓉经常给雨雪风霜几个姑姑暗地下绊子,并不如平常表现得那样胆小懦弱,雨姑姑才会调查她,而后顺藤摸瓜的找到皇后娘娘身上。
为了保护瀚弟,雨姑姑将计就计,暗助皇后数回,瀚弟出宫立府之后,几个姑姑便寻了方法从春晖宫里退下来。
有芙蓉这颗暗棋在,即使瀚弟在外立下无数功劳,丽贵妃母凭子贵,但在皇后跟前吞下的暗亏也不少。
“当皇帝真有那么好吗?可怜一个六岁小童就这样没了。”染染接过他手中的书信,放进炉火里点燃,一边不舍的道。
梁梓杉还不懂得何谓野心,就让别人的野心给吞噬,何其无辜。
“要是不好,会让兄弟姊妹刀戈相向,互相残杀吗?田舍翁分家,几亩薄田都会让兄弟们大打出手了,何况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云曜冷冷的道。
自太子发觉瀚弟逐渐壮大,早已下过无数次暗手,若非瀚弟武功高强,且他事先布下的暗卫众多,瀚弟纵然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我倒觉得,祸起萧墙,罪在男人。”
他们谈的是皇后与丽贵妃,她怎么一转眼就把罪安到男人头上了?他望着她,以眼神相询。
“利欲薰心,是罪;野心大过才能,是罪;好色更是一条大罪,假使皇帝只娶一个皇后,没有其他女人,所有儿子皆由皇后所出,试问,皇后会鼓励长子杀幼子吗?所以说,祸源不在旁人,根本就在皇帝身上。”染染说得义正辞严。
“这话倒有几分理。”云曜失笑。
“男人的野心造就家祸,而皇帝有国无家,家事也是朝事,哪个臣子不想掺和,可是这一掺和就是血流成河,就是胜者为王、败为寇。自古以来,皇帝为粉饰自己的家祸,有多少英雄人物被史官的大笔一挥,变成叛国的小人,多少忠云国、才智兼备的菁英,淹没在历史洪流中?”她在影射宁王。
等她说完,他定定的望着她许久,这才低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四目相交,她眼底唯有坦诚,“是,我知道了。”
知道宁王的屈、宁王妃的哀,知道他和梁梓瀚的沉重负担,知道他非得豁出性命、改写历史的原因。
云曜没有追问是谁告诉她的,只是垂下眉眼,轻声道:“你可以考虑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
“跟在我身边很危险。”
“你筹谋了十几年,朝堂局势正在按照你要的方向发展,六部已经换上你的人,只剩下柳信还在苟延残喘,胜利在望,你为什么还会觉得危险?”
“任何事不到盖棺日都无法论定结局。”
就像前辈子,直到瀚弟被杀的前一天,他都还相信自己赢定了,没想到最后竟是一败涂地,于是今生他小心翼翼,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每个发展都紧攥在自己掌心,可如今梁梓杉的死让他惊觉,有颗他不知道的棋正在暗处伺机而动。
“我以为你舍不得让我分享荣耀。”
云曜苦笑道:“纵使事成,与其跟着我,不如跟着瀚弟,他才能允你你想要的荣耀。”
染染摇头,将桌面上的毛笔、宣纸等碍事的东西往旁边一扫,一蹬腿,一屁股坐到桌上,与他面对面。“猜猜看,在瞬间放出光华后,便被黑暗吞噬的烟火,以及镌刻着某篇令人激赏的文章,经过千百年仍有人想去参观膜拜、拓印的石碑,我更想当哪一个?”
“聪明人都会选择石碑。”
“是,你是聪明人,所以你选择石碑,默默承受风雨,成就别人的丰功伟业,可是我,我要选择烟火,即使只有一瞬间的美丽,我也要尽情挥洒。
“云曜,听清楚了,我喜欢你,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想把我推给靖王,我都不会离开的,我要你的爱情、我要你的心,就算你藏着拽着,打死不肯给我也没关系,我仍会一心一意的对你,等我燃烧得淋漓尽致之后,便了无遗憾。”
她跑到几百年前的古代来告白,成功与否她都不在意,她只要做自己。
因为怀着遗憾很辛苦,她曾经遗憾没有向暗恋四年的学长告白,她曾经遗憾没有告诉爷爷她有多崇拜他、多爱他,她遗憾在管子插满全身之前,没有告诉父亲“爸,把章阿姨娶回家吧,你的幸福和我的快乐一样重要”。
倘若回到现代是必然的事,她再不要心存遗憾。
云曜回视着她坚定的眸光,他完完全全被她的话给震撼了,一颗心怦怦跳着,脑门发胀,无法思考,体内的雪蛊因为他的情绪波动,一下一下跳着,扯得他的胸口阵阵发疼。
她说她要他的爱情、他的心,可是除了父母的冤屈和江山社稷,他的心再不能装下其他,他的寿命更不允许他贪婪。
云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艰难的道:“你要的……”
“你给不起?”染染迅速接下他的话,绕到他跟前,灿烂一笑。
明明她弯了眉、弯了嘴,两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明明该是开心的表清,他却看见她的伤心欲绝。
雪蛊跳得更用力,仿佛跳腾已经无法令它满意,它只好扬起利牙,一寸寸啮啃他的心脉。
终于,染染不再笑了,因为她突然发现笑居然会疼,她怕痛,所以选择不虐待自己。
抬起头,她把背挺得直直的,下一瞬,她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她只想轻轻一碰,她以为他会推开她,可没想到,这一接触,他们都无法自拔。
她的唇很温暖、很柔软,他的唇带着微微的寒意,就像雪蛊发作的寒夜里,他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而他也这么做了。
他的反应激起了染染更多的自信,她在他唇间辗转流连,她汲取他身上淡淡的竹叶香气,她不介意把他扑倒,因为她知道,他们的身子互相吸引。
云曜意乱情迷,活了二十三年,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冲动,她是他一心想要疼爱呵护的女人,但情感把他拉进漩涡里,让他无力上岸。
直到染染觉得几乎吸不到空气时才离开他的唇,红扑扑的小脸带着害羞,她喘得很厉害,他也不遑多让。
两双眼睛对视,他们都无法猜测出对方的想法。
染染用力吸了一大口气,雄纠纠、气昂昂,像个斗士般对他说道:“你给不起,没关系,我给!你不敢要,没关系,受着就好!你别再想着把我推给靖王,因为我的人生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走。”讲完,她一转身,快速跑了出去。
云曜看着她的背影,好半晌仍无法从震愕和惊喜中回过神来。
皇后无法靠近承德殿,却晓得皇上的病一日重过一日。
毕竟熬药、煮药的是她的人,想添点什么、减点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四十年来,这个后宫始终稳稳地掌握在她手中,任凭丽贵妃再惑主、再能耐,也无法越过她。
第十五天了,最后一帖药,今日皇上殡天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兄长和太子已经准备妥当,皇帝驾崩,百官势必要进宫,到时关的关、杀的杀,凡不支持太子上位的,一个都不留。
至于靖王,前几天父亲那边传来消息,已经得手了,丽贵妃失去钟爱的小儿子,这会儿连大儿子也没了,就算她手里捧着遗诏又能如何?
皇后勾起冷笑,漂亮的凤眼微微上扬,近一年来,太子党频频出事,皇上屡屡责备太子无德无能,百官看在眼里,恐怕心早已偏到靖王那边,这笔帐等太子登基后,她会一笔一笔的向秋品谦、云曜等人讨回来。
“禀娘娘,芙蓉姑姑来了。”小宫女进殿里回报。
“叫她进来。”皇后脸上流露出一丝喜气。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极识眼色,目光示意,所有人便跟着她退出殿外,远远守着。
“芙蓉,你这个时候过来,莫非……”
“是,汤药刚送进承德殿半个时辰,丽贵妃便开始传唤太医,还命人出宫寻找陆太医。”
皇后冷笑,刚下药时,她还担心会被陆鸣嗅出端倪,老是揣着心,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谁知皇上竟派他出宫,这岂不是连老天都站在她这边?
“芙蓉,你做得极好,日后好好跟着本宫,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芙蓉伏地叩拜,“多谢娘娘,娘娘的恩惠,芙蓉永铭于心。”
皇后一笑,照着与柳信的约定,命太监将早已拟下的十数道懿旨送至各臣官府中。
她深吸口气,重头戏到了,紧接着……她抬起下巴,准备粉墨登场。
她焚香沐浴,细细打扮,吃了点心、喝过香茗,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
“走吧,陪本宫去瞧瞧皇上和你的旧主子。”
皇后伸出手,芙蓉乖觉地把手臂递上,让皇后搭着。
皇后似笑非笑地觑了芙蓉一眼,若是丽贵妃发现身边人早为自己所用,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到丽贵妃狰狞的神色,皇后不由得勾起嘴角,斗了这么多年的人将要死在自己跟前,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是快乐还是落寞。
柳信领着众臣官来到承德殿的时候,皇后正站在殿门口与丽贵妃争执。
“皇后娘娘心急什么,皇上若想见娘娘,自然会宣娘娘进殿。”丽贵妃嘴角衔着笑,心里却是烈火烹油,只要一想起枉死的杉儿,她就恨不得撕了皇后那张虚伪的面容和那恶毒的心。
“都已经半个月了,妹妹始终不让本宫进承德殿,难不成……妹妹在谋划些什么?”皇后的表情张扬得意,口气却温柔似水,那模样让人打心底发寒。
甭说她不会给丽贵妃搬出遗诏的机会,她还打算斩草除根,除掉梁梓雅那个没脑子的傻公主,再令丽贵妃殉葬,她不是想要皇上的专宠吗,从今而后,就让皇上独宠她吧。
“妹妹心思简单,只晓得皇上怎么说便怎么做,哪来的谋划,倒是姊姊,找这么一堆人济到承德殿来,可是逼宫来着?”丽贵妃不客气的回道。
皇后抬眸望向丽贵妃身后的余太医,见余太医微微点点头,她顿时心头一松,皇上确实已经驾崩了。
“妹妹言重了,连日来皇上不早朝、不见百官,独独留妹妹在身边伺候,只丢出一句龙体违和,谁晓得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妹妹的意思,莫非皇上已经大行,妹妹这般藏着瞒着……”
丽贵妃截断皇后的话,“娘娘这是在诅咒皇上?”
“本宫只想确定皇上是否安好,是否为你这贱人所害。”皇后打定主意要把下毒这件事扣在丽贵妃身上。
“皇上自然安好无恙,皇后娘娘还是先回凤仪宫吧。”
见两人针锋相对老半天,仍吵不出个头绪来,跟在柳信身后的臣官已经按捺不住了。
柳信上前一步道:“丽贵妃,皇上是天下万民的皇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婿,身为良臣必须知道皇上是否康健,请容我们进去瞧皇上一眼。”
云曜也跟着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丽贵妃身边,他气度从容、神态优雅,有着贵族般的雍容,他微栖道:“听皇后娘娘与相爷的口气,似乎是得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消息,否则怎会下懿旨宣百官进宫,并齐聚承德殿?”
在云曜挺身而出时,和他立场相同的官员纷纷跟在他身后,站到丽贵妃同一侧。
陆鸣亦低着头混在其中,当他来到丽贵妃身后,方才抬起头,冲着皇后一笑。
乍见陆鸣,柳信、太子以及皇后都吓了一大跳。
他们都知道陆鸣是个神医,能够活死人、肉白骨,整个太医院没有人的医术及得过他三成,否则早在数年前大梁就易主了。
眼见陆鸣就要走进承德殿,皇后娘娘大喊道:“陆太医,你要做什么?”
陆鸣拱手,恭谨道:“皇后娘娘别担心,十数日前,皇上发现自己身中奇毒,便命下官出暮访解药,下官已经寻来丹药,只历下药丸,奇毒必解。”丢下话,他脚跟一旋,快步进入承德殿。”
皇后、太子与柳信闻言,心头乍惊,不行,不能让他进去,可是他说皇上早在十数日前便发现自己中毒了,难道皇上没死?那么余太医……
再抬头,皇后已经找不到余太医的身影。
不只皇后,丽贵妃也饱受惊吓,却是因为云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即使她已经从女儿和皇上嘴里听到太多他的事迹,但他的那张脸,那张和宁王妃一模一样的脸,让她怎么都无法移开视线。
云曜……云华月……丽贵妃倏地想起梁梓瀚,想起宁王妃的机智聪慧,瞬间,所有事全都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