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调的昂贵沙发上,或坐或倚,人们慵懒地交谈,打情骂俏,系着黑色领结的服务生穿梭于卡座间分送香槟及烈酒。
室内中央,几张赌桌错落摆置,赌客们玩着扑克、二十一点、百乐门等赌博游戏,桌上立着一迭迭各色筹码。
这间会员制的俱乐部隐身于台北山间某独栋豪宅,数百坪的空间,荟萃了世间百态。
隔着玻璃墙,杜非冷静地旁观。这小巧私密的浮华世界,正是由他一手建立,但几乎无人知晓他便是这间俱乐部的幕后老板。
「看到他了吗?」张凯成走进这间隐密的包厢,手上端了两杯加冰威士忌。
杜非从他手中接过其中一杯,好整以暇地啜饮。
「左边第二张沙发,看到没?」张凯成用手指了指方向。「他跟David坐在一起——」
「我看到了。」杜非打断好友。「那家伙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他了。」
万佑星,他终于还是主动走进了这精心为他布置的陷阱。
杜非冷冷一笑。「你说David跟他是大学同学?」
「没错。他们今天办同学会,散会后,David就把他往这里带了,本来他没有会员资格是进不来的,我可是吩咐了为他特别破例。」
「赌跟女色,这就是他两个弱点?」
「说弱点嘛,也还好,他不像有些人那么沉迷。」张凯成啜了口酒,解释他调查所得的资料。「他在美国读书时,认识了一群纨裤子弟,有时候会带着他一起玩,到赌场小赌几把之类的。还有,你也知道留学生生活挺无趣的,很多人都会跟同在异乡求学的异性上上床、打打炮,消磨时间,那家伙长得算挺帅的,满受女同学欢迎,据说这六年来,跟他上过床的女生起码有二、三十个吧。」
都有了雨蝶这样的女朋友,他还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杜非不悦地冷哼。
张凯成打量他不以为然的表情。「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杜非没立刻回答,喝干杯中酒,帅气地搁下玻璃杯。「就招待他好好在这里玩吧!吃的、喝的、赌博、女人,他想玩什么就给他什么。人性是脆弱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抵挡诱惑的能耐。」
「意思是……魔鬼的试炼吗?」张凯成机灵地问,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杜非不置可否,嘴角噙着冷冽的讥讽。
窗外又开始落雨。
每逢雨夜,她总觉得特别惆怅,胸口空空荡荡的,似是失落了什么。
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这问题,她问自己不下千百次,从来不曾找到过答案。
夏雨蝶起身拉上窗帘,试着隔绝外头烟雨蒙蒙的世界,但淅沥沥的雨声仍是透过玻璃窗,隐约在她耳畔吟唱。
她幽幽叹息,出神片刻,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水晶收藏盒,盒子里,是一串彩晶蝴蝶手炼。
这手炼,是她十四岁那年一个陌生男子送给她的,她一直细心收着,偶尔在这样的雨夜,她会拿出来怔怔地玩赏。
将因父母去世而痛哭晕厥的她一把抱起,给她温暖的安全感,又留下这串蝴蝶手炼的恩人,是谁?
在幽蒙的梦中呼唤着她的名,说要接她走的男人,又是谁?
还有,为她安排了虚假的监护人,在背后操控她人生的人,是谁?
为何她会有种奇特的预感,这三个人,或许会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的是的话……
想着,夏雨蝶蓦地打了个冷颤,这背后重重的黑幕,令她害怕。
她急忙将手炼放回水晶盒里,关上抽屉,正欲起身离开卧房时,眼角瞥见搁在书桌上的一只玻璃罐。
罐子里,收着一颗颗彩色弹珠,是杜非「输」给她的礼物。
她不觉伸出手,捧起沉甸甸的玻璃罐,在灯光下,弹珠折射出一道道魔魅色彩,令人目眩神迷。
就像弹珠主人给她的感觉一样,是那么神秘、不可捉摸。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一切可好?
夏雨蝶迷蒙地想着,心弦顿时牵紧,隐隐地痛。
自从杜非离开后,她发现自己竟不时想起他,怀念着他幽默的玩笑、略微低沉的声嗓;他教她玩德州扑克时,星眸近乎淘气的闪光;他在台风夜里找到她时,那个焦心的拥抱;以及在那宁馨的黑暗里,他温柔缠绵的吻……
不能再想了!
夏雨蝶严厉地制止自己,努力排开脑海纷乱的思绪,她有男朋友了,也已答应对方的求婚,这样思念另一个男人,是对佑星的背叛。
就因为意识到自己对他似乎产生了异样情愫,她才急急赶他离开,而他既然走了,从此以后便与她各不相干,只是陌生人。
不能想他,绝对不能想……
她深深呼吸,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拿起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
铃声响了好久好久,对方才不耐烦似地接起电话。
「喂,佑星吗?是我。」
「雨蝶?!」万佑星微哑的嗓音从另一端传来,听起来不可思议的遥远。「这么晚你打来干么?」
「没有,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有些窘迫。「你睡了吗?」
「还没,我在外面。」
她这才听清他说话时,有吵杂的背景音,似乎还有女人的笑声,笑得很娇,花枝乱颤。「……你那边好像很吵?」
「我跟朋友在一起。」他提高嗓门。
「什么朋友?」她试探地问。
「就几个很久没见的老同学。」他显然不想解释。「好了,我不能跟你多说了,你早点睡吧!晚安。」语落,他就要挂电话。
「等等!」她喊住他。「你应该还记得明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饭吧?」
「我知道啊,明天我会开车下去找你,就这样,掰!」他迫不及待地切断线。
夏雨蝶怔忡地握着手机,听着那规律的、带着几分冷漠的嘟嘟声。
不知怎地,她感觉有点心寒。
万佑星觉得自己像梦游的艾丽斯,偶然穿越过兔子洞,踏进一个缤纷迷离的奇境。
在老同学的引荐下,他初次造访这间秘密俱乐部,疯狂一夜,留下了甜美的回忆,跟着更收到一份惊喜礼物。
俱乐部为了感谢VIP会员,特别提供一张有效期限一个月的贵宾证,持有证件的人便能享受贵宾待遇,不仅能自由出入俱乐部,美酒佳肴无限制享用,每次还无偿奉上十万元的筹码,供贵宾赌博玩乐。
这等好事,简直美妙得不似真实,更美的是,他的好同学将这张贵宾证转送给他。
一个月的享乐人生啊!
万佑星惊喜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几乎每个晚上都来这间俱乐部报到,尽情欢乐。旁人不知他真实身分,还以为他也是名流人士,美女们见他长得帅,一副知识分子的气质,纷纷主动搭讪。
他自认不是柳下惠,没有坐怀不乱的定力,乐得接受她们投怀送抱。
就当是婚前的小小放纵吧!
他告诉自己,结婚以后,他便必须扮演传统世俗那种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不可能再如单身时随心所欲,所以此时不恣意狂欢,更待何时?
他以为自己很聪明,能够在欢愉的同时保持理智不越界,但魔鬼的试炼岂是如此轻易能抵挡?夜复一夜,他饮酒作乐,在赌桌上挥霍筹码,在沙发上与女人卿卿我我,渐渐地,迷上了这样的滋味,难以自拔。
为了一晌贪欢,他取消好几次跟雨蝶的约会,就连上周末,他们说好了一起回他东部老家,让她见见未来的公公婆婆,他都临时爽约。
至少这一个月,他不想回到现实世界,没有人能阻止他在这奇境里梦游。
「老师,万教授~~」一道娇甜的嗓音往他耳边吹拂,跟着,一个窈窕美女腻坐在他怀里,藕臂暧昧地勾着他肩颈,两团豪乳更毫不害臊地直接往他胸膛推挤。「来玩嘛,光坐在这边喝酒多无聊,你上次不是说要教人家玩二十一点吗?到底要不要教我嘛!」
「教、教,当然教!」他喝得满脸通红,呵呵笑着,用力在美女唇上啄吻一下,不客气地吃豆腐。「不过我教会你以后,你打算怎么谢我?」
「这个嘛……」美女搧搧浓密性感的睫毛,凑向他耳朵,挑逗地低语几句。
他听了,呼吸乍凝,连耳根也变红。
「怎么?这样还不够吗?」美女娇嗔地睨他。
「够、够,很够了!」万佑星再次亲亲美女的唇,心满意足地叹息,浑然不觉自己正以光速堕落——
他又失约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来万佑星第几次对自己失约了?夏雨蝶计算不清,只觉得这男人,似乎变了许多。
六年来,他们分隔两地,只靠着电话和电子邮件联系,对彼此的了解愈来愈少,彷佛还有些陌生。
时间和距离,果然是感情的杀手吗?
虽然他一回台湾就遵守诺言向她求婚,但总觉得彼此的情意渐渐淡了,或许是因为这六年来,他们各自成长,各有各的生活圈,再也回不去从前天真单纯的学生时代。
现在的他,她捉摸不定,尤其他一次次地爽约,又常常在晚上找不到人,她不禁狐疑,他只身在台北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某天,她甚至接到大学校方打来的电话,问他怎么没去上课?她吓一跳,急忙编个借口说他发烧生病了要请假。
后来,她连打好几通电话,他才懒散地接起,说是自己昨夜喝太多,早上醉到醒不来。
「你怎么会喝那么多?」她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心情不好吗?」
「没事,只是跟朋友聚餐,一时高兴就喝多了。」
「又跟朋友聚餐?」
最近他社交活动好似特别多,夜夜笙歌。
「总之我没事,就这样了,掰。」
接着,又是不耐烦地挂她电话。
即便夏雨蝶再怎么粗线条,也能察觉到不对劲,更何况她原就是个细心敏感的人。
她决定一探究竟。
这天,她搭高铁上台北,算准了他课堂时间,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来到教室门口,孰料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学生打闹玩乐。
「请问,现在不是应该是万教授的『高等微积分』课吗?」她问那些学生。
「是啊,不过教授今天请假。」
又请假?她愕然。「为什么?」
「教授生病了,他最近好像身体不好的样子,已经第三次调课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他到底搞什么?真的生病或者又喝醉晏起?
夏雨蝶离开校园,搭上公交车,来到未婚夫在台北租的房子。他租了间三房两厅的公寓,对这里的居住环境颇感满意,考虑直接买下来当成他们婚后的新居。
上回两人见面,他给了她一副钥匙,要她随时可以上台北找他。
夏雨蝶从包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室内一片凌乱,典型单身汉的窝,她里里外外地走动,空无人影。
他不在家。她拨打他的手机号码,也没人接听。
究竟上哪儿去了?夏雨蝶无奈叹息,在客厅里枯坐数分钟,实在看不惯眼前这一团乱,很自然地开始打扫。
临近黄昏,她总算收拾干净,屋内焕然一新,木质地板上了蜡,光可鉴人,每扇玻璃窗都闪闪发亮。
她再打手机,万佑星仍是犹如断了音讯的飞鸽。她苦笑,肚子也饿了,只得先出门用餐。
附近有家牛肉面店,远近驰名,许多客人慕名光顾,她经过时,看看刚好还有张空桌,便走进去,叫了碗清炖牛肉面。
吃到一半,老板娘忙忙地走过来,颇有歉意地问:「小姐,店里都满座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跟别的客人并桌?」
「嗯,好啊,没关系。」她友善地应允。
老板娘感激地笑,招呼一对中年夫妇。「两位请这边坐。」
「谢谢啊,小姐,真不好意思。」中年夫妇在她对面坐下,很客气地道谢。
夏雨蝶扬眸,嫣然一笑,笑意却在转瞬间消凝。
她怔怔地望着他们,而他们在认清她的五官后,比她更惊骇,尖呼出声——
「雨蝶?!是你吗?」
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六年前,当夏雨蝶决定销声匿迹时,她便有觉悟,迟早有一天她必须面对这一刻。
与这对自称是她表舅和表舅妈的夫妇,面对面,将一切摊开来谈。
「你还活着?」他们很震惊。
她苦涩地敛眸。「对,我还活着。」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消失?我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是啊,为什么呢?夏雨蝶自眼睫下窥视两人,黯然沉思。
其实这六年来,她还是牵挂他们的,偶尔会来台北,悄悄探望他们的生活,她甚至知道去年他们搬了家,换了间更大更舒适的房子,跟儿子媳妇住在一起。
这就是最令她讶异的地方,原来他们还有个儿子,但她从不知晓,她一直以为两人膝下无子,才会好心收养她。
经过一番打听,她才弄清原来他们的儿子之前在牢里服刑,前两年才出狱。
夫妇俩热烈地欢迎他回家,完全没向他提及她的存在。
也对,对他们来说,她只能算是人生意外的过客,既然收了钱,就配合演出她的亲戚,戏散了,便各不相干。
她感觉受伤,更感到心寒,好几次差点就站出来向他们追问真相,但最后总是隐忍作罢。
因为她怕,怕那幕后的缘由会是丑陋不堪。
经历过父母双亡的惨剧以及那场几乎撕裂她心神的绑架案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承受更可怕的事。
但现在,或许该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