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六年间,他和夏雨蝶一直保持联系,在美国修完博士学位后,他接到台北某间大学的聘书,立即整装回台,一到机场,第一个打电话通知的人便是她。
隔天傍晚,他便来到这间乡下面包坊,亲自接她去用餐。
芬姨和三婶这才知晓原来这位年轻老板娘有个在国外念书的男朋友,齐声抱怨为何夏雨蝶不早跟她们说,而她只是嫣然微笑。
杜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盯着夏雨蝶盛装打扮,她难得穿了件粉彩碎花洋装,系着飘逸的丝巾,清淡的妆容显得格外娇美。
万佑星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穿着略嫌呆板,但与她相偕而立,也颇有郎才女貌之态。
这是杜非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这个男人,在雨蝶还是个大学新鲜人的时候,窃取她的芳心,就是他,抢走了自己早早认定的女人。
就是这可恶的家伙……
杜非目送两人离开,厘不清横梗于胸臆的是什么样复杂的滋味,是愤怒,或挫折?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嫉妒?
唯一确定的是,他心烦如绞,向来明晰的脑袋完全当机,无法犀利地运转。
他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吧?
「阿非,你心情一定很不好。」
两位大婶似乎都察觉了他低落的情绪,不忍地望向他。
什么时候,他沦落到必须接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婆婆妈妈的同情了?
他讥诮地撇撇唇,不发一语。
「唉,都怪雨蝶这丫头,藏得太好了,我们谁也没发觉原来她早就有了男朋友,而且感情还很好的样子。」
感情很好吗?杜非咬牙。
「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这条件,不怕找不到好女人可以爱。」芬姨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试图安慰他。
她们根本不懂,在他眼里,除了雨蝶,没有第二个女人。
见他仍不说话,神色阴郁,两个大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互看一眼,同声叹息。
室内沉寂片刻,大婶们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八卦的本性。
「喂,你猜他们去哪儿吃饭?」
「咱们镇上还有哪家餐厅上得了台面?当然是『镜花水月』。」
「真的去那间?这下可不妙了。」
「为什么不妙?」杜非插嘴。
芬姨跟三婶看看他,很犹豫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正要说话,芬姨的手机响起。
她接电话。「喂,阿玲啊,什么事……你说雨蝶跟她男朋友到你们那边去了?啧,我就知道……什么……喔,好好,有什么最新进展随时打电话跟我说。」
她刚结束通话,三婶便迫不及待地问:「是阿玲打来的吗?她说什么?」
「她说那个万先生已经在那边订好位子了,而且还订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
「九百九十九朵?!」三婶惊叹。「难道真的要求婚?」
求婚!杜非震慑,望向两位婆妈。
芬姨这才跟他解释。「你知道我们小镇的另一边有个湖吧?湖畔有间民宿,里头的餐厅就盖在湖上,因为风景很好,这两年很出名,许多年轻人都特地来这边跟女朋友求婚。」
「他们都说,那间餐厅是『求婚圣地』。」三婶接口。
求婚圣地。
杜非咀嚼这四个字,眸光黯下,双手悄悄掐握成拳。
当夏雨蝶在餐厅临湖的户外平台上看见满满的各色玫瑰花,以及那一盏盏与潋滟湖光相互辉映的烛火,她的心弦霎时揪紧了,预料到接下来将会面临什么。
果然,吃过主菜,上点心的时候,一枚精致小巧的钻戒扣在冰淇淋盘上一朵巧克力玫瑰里,送到她面前。
「还记得我去年回来看你的时候,跟你许下的承诺吗?」万佑星笑睨她,神态温柔。「我说,等我拿到博士学位,我就娶你回家当我老婆。」
是的,他的确那样许诺过。
「现在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他笑容迷人,神采奕奕。
夏雨蝶心韵加速,看着男友拿起钻戒,接着捧起她柔荑。
「嫁给我吧!雨蝶,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让你幸福。」
她听着那温文恳切的求婚词,轻轻敛眸。
六年前,当她依依不舍地送他出国时,便一直盼着这天来临,他们说好要结婚,做这世上最教人欣羡的神仙美眷……
我来接你了!
低沉浑厚的嗓音蓦地在她耳畔回响,她惊怔,身子瞬凝。
你答应过我,会等我的,所以我来了。
谁?是谁在她耳畔说话?
夏雨蝶慌张地左顾右盼,却谁也没看到,没有人对她说话,但那魔魅般的言语却是如此清晰果决。
「怎么了?雨蝶。」万佑星不解地望她。「你在找什么?」
她不知道。若是她能得知这呼唤她的嗓音是谁,便不会这般迷惘。
夏雨蝶怔怔地凝视男友,很奇特地,渐渐地有另一张男人的面容与他重迭,甚至盖过他的五官——
那是,杜非的脸。
她知道他在等她吗?
她可知晓,他已等了她六百年,等她对他许下的生死之约有朝一日能实现?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杜非狂怒,忿忿地握拳,一次次地重击粗壮的树干。
他在面包坊外的溪边,等着夏雨蝶归来,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夜幕深沉,她却迟迟不归。
他跟百年老树斗着拳击,指节撞击到瘀青出血,狠狠地痛着,而他浑然不觉。
月光安静地洒落,草丛边流萤飞舞,波光粼粼,映着他孤寂的身影。
终于,路口亮起刺眼的车灯,车子缓缓前驶,停定于透天厝前。
万佑星下车,很绅士地为夏雨蝶开车门,两人于屋前道别。
「今天晚上我会在那间民宿过夜,明天再过来接你吃午餐。」他笑道。
「嗯。」她温顺地颔首。
两人相凝数秒,他俯下头,轻轻吻她的唇。
杜非瞠眼,干涩地瞪着这一幕。
万佑星吻着,渐渐地感到激情难抑,加重了力道,大手也不规矩地揽住夏雨蝶的腰,将她贴向自己下腹的勃起。
她察觉到了,紧张地推开他,芙颊生晕。
「雨蝶……」他沙哑地唤,掩不住渴切的欲望。
「不要这样,你快走吧,晚安。」她催促他离开。
他不情愿地叹气,只好挥挥手,坐回车里。
她伫立门前,目送车影淡去,消失于深浓的夜色中,正欲进屋,一道人影飞快地窜到她身前,她吓一跳,差点尖叫出声。
「是我。」杜非沉郁地表明身分。
她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在等你。」他回答得简洁,却意味深长。
她怔忡地望他。
「听说那个男人向你求婚了?」他开门见山。
她眨眨眼,迟疑未语。
「你真的要嫁给他?」这话,明明白白是质问了。
她微微颦眉。「是又怎样?」
「为什么是他?」他语锋凌锐,圈锁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她感到不舒服,语气变得防备。「当然是因为我爱他。我从进大学时,迎新晚会那天开始,就爱上他了,他跳下醉月湖,把差点溺水的我救起来。」
他瞪她。
她说万佑星救了她。
他也曾经救过她啊!潜进冰冷的潭水,将意图自尽的她捞起来——但她当然不记得了,只有他,还牵挂着前世的纠缠。
只有他在奈何桥前,坚持不喝那碗孟婆汤,六百年来,宁愿做阴曹地府里的孤魂野鬼,飘荡无依,受尽折磨,只求如果有来生,能与她再度相遇。
只有他,执着至此,痴情至此……
「杜非,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她直视他阴郁的脸庞,墨睫轻颤,总是明透的眼眸此刻略显迷蒙。「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想法,我想请你明白,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这什么意思?她想对他说什么?
杜非咬牙,墨瞳瞬间迸出灼灼火焰。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敛眸。「你也知道,我男朋友回来了,他很爱吃醋的,如果他知道我店里有个男人,我想他会……不高兴。」
「这意思是要我走人,对吗?」一字一句从齿缝逼落,凌厉如刃。
她微微颤栗,有股莫名的急切想安抚他,她并不希望伤他自尊。「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呃,佑星希望我们赶在年底以前结婚,所以我也打算尽早结束这间面包坊——」
「我知道了。」他举起右手,止住她。「你不用这么为难,我会走。」
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走,跳上车,以最快的速度疾驶奔驰。
她听着那尖锐呼啸的引擎声,彷佛听见他内心难以宣泄的愤慨与不满。
他干么那么生气?
夏雨蝶恍惚地想着,心湖,悠悠地荡漾,浮起一抹奇异的酸楚,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