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感到烦躁?
她不过就是做的一手好点心,有点合他的胃口罢了,除此之外,确实什么都不是。
「脾气这么差,难怪在莫家生存不下去。」他喃喃,却觉得说出这句话后,心口那股闷涩感越发重,莫名有种想狠狠擂自己一拳的冲动。
妈的,他陈定什么时候也心胸狭窄到会在一个女人过往痛苦的伤口上撒盐了?
一〇一大楼如宝剑般屹立在周围高低建筑物闪动的璀璨光海中,整片大台北最繁华热闹的昂贵区域如撒在地面与半空的各色珠宝,有人长期盘据、有人偶然拾得,有人则是默默黯然退出……
他眺望着这片极致壮观的夜景,没来由的想起了温宜居住的那间,位于窄小陋巷中的四十几年老旧公寓。
楼梯狭长,扶手摇摇欲坠,转台的小夜灯一明一灭,像是即将报销了。
她的套房只有一扇窗子,还正对对面公寓的厨房排烟口,那天她做菜时,烟气顺着窗户旁钻出的小排烟口往外,可依然无可避免地有些微油烟味飘散在套房里。
——那是间能住人的房间吗?
但在四道淡淡米黄色的墙面之中,她用一张简单的木质单人床和墨绿色双人沙发,隔成了两个小小舒适的空间,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磁砖上头铺着红白毛线球扎出的小地毯,那张小地毯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手工做的,因为上头的红色白色毛线球还剪得不平均。
厨房也很小,他第一眼怀疑那么小的空间恐怕连颗蛋都煎不出来,但她却在那里煮出了一顿令他至今回味无穷的消夜。
套房里的卫浴门微微敞开一角,他可以一眼就看见麻雀虽小五脏倶全的卫浴也维持得很干净,隐约透着缕淡淡沐浴乳的花香味。
整间套房里的家具等,除却单人床、小双人沙发和小茶几,二十寸平面电视夕卜,就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衣橱和一套靠角落的小桌椅……
他几乎可以从那套桌椅看见她曾经伏案勤写专栏的模样。
那么小的位置,是如何写出那么多充满女性幽微心事,以及鼓励女性如何在爱与现实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独立宣言」?
陈定有一些失神……他左边心室闷闷的,微微泛着一丝说不出来的疼。
她离婚后过得如此窘迫,可「女人志」的专栏,还是他无意中间接夺走,给了江颜的。
现在就连粥铺店面被迫收回,也是「拜他所赐」。
「混蛋。」他自言自语低咒了一声。
——骂的是自己。
难怪她今天晚上口气不友善,抗拒和疏离的态度明显至此,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专拦和粥铺也不会接连不保……
他思及此,忽然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掏出手机找出一组号码。
「定先生?」
「张扬,」他声音低沉地对电话那端的特助道:「查一查江颜最近做了什么,还有,看看是谁那么有勇气敢调查我的行踪。」
「是,我马上处理。」张扬语气肃然凛冽起来。
「另外通知赵信,明天中午到办公室找我。」他下达命令后,结束通讯,神色莫测高深地盯着手机通讯录中的其中一则。
——江颜,希望你记住什么叫好聚好散。
阿May醒过来的时候,空气中有着淡淡温暖的米香味。
她望向在流理台前忙和的温宜,呆呆地看了许久……
「温宜,如果我也是像你这样的贤妻良母而不是事业女强人,周伟是不是就不会对外寻求慰藉了?」阿May脱口而出,下一瞬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温宜只是回头对她笑一笑,温和地道:「真心爱你的人,不管你是贤妻良母还是事业女强人,都会一心对你好,舍不得你难过。可惜我们遇不到这样的人,但是,我们至少还能爱自己……这不是心灵鸡汤,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明明她的语气很温柔,很平缓,几乎是轻描淡写地说起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阿May却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
自从婚前发现周伟劈腿以来,一直到强忍委屈、强迫遗忘的走进婚姻……日日夜夜,听着谎言,假装太平无事……可是那么多个午夜他偷偷起身接的电话,甚至是草率敷衍的性生活……阿May以为自己是个行事俐落果决,眼睛容不了一颗沙砾的,她也最看不起为了个男人把自己踩进尘埃泥地里的哭哭啼啼女人。
可因为周伟,她一步步沦落到自己向来最轻视的,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受害者」。
「温宜……」阿May有些艰难而迷惘地问出心里的疑惑,「我是不是把自己搞得很失败?」
她替阿May盛了一碗白粥和小葱豆腐,一碟子炖得烂烂的马铃薯牛肉,放到沙发前的小桌上,依然温言道:「你不失败,只是卡到阴,驱完邪就没事了。」
「噗!」阿May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逗笑了,虽然是红着眼眶的笑,却不自禁越笑越开心了。
「去刷牙洗脸,吃完早饭后,我们好好商量,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温宜也不自觉松了口气,笑吟吟地道:「当年你可是爆发力和战斗力惊人的辩论社社长阿May,昔日辩垮打趴好几轮全国辩论社学长的英姿雄风到哪去了?周伟今天敢这样欺负你,不过是仗恃着你爱他,如果你不再成为他手中的人质,他还能拿什么糟蹋你?」
阿May尽管想起周伟时心中还是隐隐抽痛,好像早已融入自己骨血中的东西要被硬生生抽离拔除,可温宜说得对,周伟敢背叛她,甚至弄出私生子,不就是仗恃她爱他吗?
如果她不再爱了……
不,也许她深爱的那个周伟,早就在他出轨的那一天死去了。
那个腼腆紧张红着脸向她跪求交往的男孩,那个和她互相依靠了那么多年,总是逗她笑,陪她疯的男人……其实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周伟,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
阿May已是泪流满面……
是啊,那男孩已逝去,她苦苦守着的一切,已经没了任何意义。
「温宜,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泪眼模糊的阿May,脸上已有了决绝之色。
温宜送走了尽管悲伤隐隐依旧,整个人却已不再透着灰败气息的好友,她伫立在巷子口,看着计程车载着正前往为自己下一站人生而奋战的阿May离开,自己郁郁的胸口也仿佛破云而出的阳光,疏朗明亮了起来。
「我也要加油!」她笑了起来,那温柔的眉眼,高举为自己打气的拳头,显得越发可爱动人,「加油加油——」
「你精神还真好。」一个低沉戏谑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心一跳,愕然回头。
——陈定?一大早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隆冬早晨的空气清冽而舒服,分外醒脑,可温宜在这一刻却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胡涂起来。
昨晚他们不是才不欢而散吗?而且她话明明已经说得很清楚——
身材高大颀长的陈定今天一身灰色长大衣,里头是黑色套头羊毛衣和蓝色经典不败款的牛仔裤,裹住了他一双长得堪比男模还要好看的长腿……
今天他又换了一辆车,不再是时髦风骚的款式,而是宾利的Continental GT千万跑车,走沉稳内敛奢华风格的银灰色系。
嗯,富豪标配之一。
温宜眼神平静无波地望着他,「定先生早。有事吗?」
「我送你去店里。」他低头看着她。
这人一大早吃错药了?
她狐疑而不安地后退了一步,秀眉微蹙。「谢谢,不用了,我——」
「我有事跟你说,上车。」
「可是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喂!你干嘛?放开我!」她又轻轻松松被他一把扛上肩,轻柔地扔进副驾驶座了,气得温宜都快失控的张牙舞爪起来,她拼命拍着车门。「陈定!放我出去!」
他闲适松快地坐上驾驶座,不顾她的怒目而视,深邃黑眸透着一丝笑意和微微光芒,「坐好,待会一脑袋撞上挡风玻璃可别哭。」
「谁要哭了?」她都被他气昏头了,驳斥完才惊觉车子已经迅速发动,往前冲驶而去……本能摸索着要拉安全带,她可不想陪这疯子死……却没料到手碰到的是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她像烫着了般一缩。
他熟练地一手掌控方向盘,脚下踩着油门,右手替她扣上安全带——方才无意中碰触到了她柔软的手,心口陡地一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两秒,而后暗笑自己几时变得那么纯情少年了?摸到小姑娘的手就会脸红?
陈定心中言之谆谆告诫自己,可是他没发觉自己耳朵竟微微发烫着,而且呼息间都是近在咫尺的她身上混合着清甜诱人的女性气息,以及令人莫名垂涎的淡淡米粥香味儿。
他觉得胸膛和下腹部无法自抑地一阵阵悸动、发紧……某个无法言说的部位逐渐「蓬勃发展」起来。
「咳!」他重重清了清喉咙,不自在地稍稍挪移了一下姿势,怀疑自己应该是昨晚睡不好,脑神经有些浑沌错乱,否则此时此刻怎么会无比清晰深刻地感觉……身边这充满「家常五谷杂粮油烟味」的女人很可口?
「定先生,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温宜丝毫不知他现下的「煎熬」,面色微愠地道。
尽管她没有说出下一句——话说完就可以滚了,但陈定何许人也,如何看不出她强忍住的不爽?
他嘴角不禁越发上扬,眸底愉悦光芒更浓。「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不说话,清秀的脸蛋隐隐闷恼。
「我到底干了什么,你那么讨厌我?」他更进一步,也不知是戏谑还是调笑,总之他自己说得很高兴。
温宜有揉太阳穴的冲动……头都痛了。
这位定先生到底在搞毛啊?
「我没有讨厌你。」她终于开口,在他眼神一亮的刹那,补充道:「身为店主,我怎么会讨厌我店里的任何一位客人呢?」
……这小妮子真爱记恨。
他又好气又好笑,恨得牙痒痒之余,心也不自觉痒痒的……陈定开始强烈怀疑自己有隐性的被虐狂。
否则他干嘛放着一大堆等待他「临幸」的美女模特明星、甚至名媛千金女菁英不甩,偏偏要屡次上门自找不痛快?
可他就觉得她最有意思,既温暖又棘手,像是烤得热腾腾的一颗小番薯,外面烫手得慌,又容易弄脏手,可是如果克服了外在的一切麻烦,剥开来咬下的将会是香气扑鼻、软糯甘甜、入口即化到心坎底的好滋味。
便宜,但又异常好吃暖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情不自禁想吃这颗热呼呼的小番薯。
「你就不想知道事件的后续?」他笑意隐隐地略一扬眉。
「什么事件?」她一楞,随即恍然,皱眉道:「你和你女朋友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没兴趣,也没、资、格。」
「哈哈哈哈……」他再也忍不住大笑。
最后还是开车的人最大,温宜硬是被他载到盛焰集团,那栋时尚现代的商业大厦最顶端——总裁办公室。
占地百坪的总裁办公室远比电视剧和电影里的宽敞明亮优雅太多了,甚至有一整墙面的巨大书柜,大落地窗,大核桃木办公桌和真皮座椅,另外一端是一整组义大利真皮沙发,角落养着一大盆常绿乔木的米兰,养得极好,就连冬季也显得生机勃勃,嫩绿叶面和米黄浅白的密密麻麻小花相映成趣,散发着馥郁花香……
米兰的花语是:有爱,生命就会开花。
温宜有一瞬间的失神,又立时回过神来,暗暗笑自己——中文系毕业的就是爱胡乱敏感多思,一点点小触动都能脑洞大开、无限延伸到天上人间古往今来。
她还是好好想着该怎么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对付眼前这位难缠的「大人物」吧。
「坐。」陈定率先在单人沙发椅上坐了下来,长手一摆。
温宜谨慎地在距离他有两臂之遥的三人长沙发上坐下,纤细的腰杆挺直,一副备战状态。
在来的途中,她还焦虑着今天店内的大小事,但一想到反正粥铺的平静步调已经被打乱了,仅剩倒数九天就得暂时结束营业,她也就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么多,只要早上十点前赶得及回去熬一个半小时的粥品,把今天的外卖订单完美送出就好。
所以她也在稍早传讯息给阿博,让他今天十一点再到店里准备外送就可以了。
幸亏这几个月来她攒下了点钱,还有手头上这张「违约金五十万」的支票,进可攻,退可守,她已不再是大半年前那个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温宜了。
思及此,她僵挺的背脊微微松弛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