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平顺得很,连个打劫的土匪也没瞧见,没听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经典台词,小有期盼的曲款儿不免有所遗憾的以吃来拽愤,她一个人啃光了一只全羊,连羊头也没放过,还直嚷着肚子饿。
不过为了迁就鬼奴和秀姑的昼伏夜出,一行人的作息也日夜颠倒,晚上赶路,睡在马车里,白日就在小乡小镇歇着,四下走动,这边看看,那边逛逛,再赚点小钱。
走走停停七日夜,终于在第八日抵达京城,马车从厚重的城墙底下过,曲款儿很清楚听见在她面前耍面瘫的二师兄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双肩微微放松,露出一丝笑意。
虽然同车而行,但同车不同命呀!
曲款儿的身躯才十岁,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她到哪都能睡,头一枕下便能入眠,没有任何不适,一整个安之若泰。
可是对宫仲秋而言却是苦不堪言,除了学武较为刻苦外,他几乎可说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当然也是紫檀大床,晒得柔软的被褥有日头的味道,从没有过想睡而不能睡的困扰。
曲款儿可以不在意名节,他却不能不为她着想一二,为了以防突发事故,她睡着时,他必须睁目提防四周,小姑娘能无所顾忌的躺着睡,已有男子身躯的他万万使不得。
他仅能在白日偶尔打个盹,找个客栈或民宅小歇一下,若是她没惹出麻烦的话,他就能阖目三个时辰。
但是这情况少之又少,七天下来,他是萎靡不振的小老头,而她活像吃了仙丹似的精神抖擞,还能拉着他四处跑,闲事他管,祸事他担,吃了不付钱还是由他善后。
到底谁是福星?看她是祸星还差不多。
「呵,来了,两年不见都长高了,身子骨要比我还壮实了,不错,不错。」
谁能让整天喊着腰眼痛、腿骨儿酸的宰相突然腰不疼、腿不酸,不用下人搀扶,两腿健步如飞的亲至门口相迎,笑逐颜开的赶在最前头,没人能比他脚程快呀?
定眼一瞧,不就是身姿卓然,玉树临风的孙少爷嘛!他桃花面容更胜女子三分,琼姿华衣往那台阶上一站,根本是无人可与之争锋的玉人儿,所有人的眼珠子尽往他身上黏,舍不得错过一丝一毫。
「是来了,外公,你老可康健,没再为朝堂上那些蚂蚁小虫气出病吧?」宫仲秋上前一迎。
其实已近耳顺的宋东玑早该由朝堂退下了,可是他拖着一把老骨头迟迟不上上疏,为的是占着宰相之位替小外孙铺路,等他历练够了再接下自己的位置,成为当代最年轻的相爷。
「哼,那几个成不了气候的小东西,老夫伸脚跺一跺,他们浑身抖三下,吓得半死呢。」没一个胆气足的,见到他是老鼠见到猫,连喘气都不敢,直接倒地装死。
身为三朝元老,又不结党营私的老相爷深受两任皇上器重,即使年近花甲,皇上仍常问政于他,对其重视也是皇朝第一人,他不开口皇上也不打算主动放人。
「你没涉入皇子的争斗吧?!」最难办的是天家事,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父不父、子不子,后宫乱成一锅粥,欲断还连丝,全搅合在一块,千万不能沾染。
一入了大厅,顿时明亮,八扇门齐开,窗明几净,堂前的海棠花香气弥漫一室,时浓时淡。
「皇子皇孙想怎么搞干我底事,我只效忠皇上一人,其他的肮脏事碰也不碰。」不是没人找上他,明里暗里的威胁利诱,他不为所动地让人碰一鼻子灰,讪讪然离去。
纯臣不好做,但也没想象中困难,只要立场坚定,不偏袒一方,她们都想拉拢他而不是得罪他。
「不急,六年后立见分晓。」以他预估的局势来看。
「你是说……」宋东玑面上一肃。
宫仲秋轻摇头,示意外祖父勿多言。「师父无意间泄漏的口风,想必十之八九,我们耐心等待,静观其变,谁得天下皆与咱们无关,我们要做的是忠君的臣子。」
「呿!毛小子一个,我一把年纪了还要你来教,朝堂的变动我看得比你还清楚,身在其位看得多……咦?这位小姑娘是?!」老相爷老眼未花,不经意瞄见一道鹅黄色小身影,略微一讶。
「你见过的,我的小师妹。」不知是错觉或是上下牙板硌紧了,宫仲秋在第一个「的」字上发音似乎重了些。
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般的啊了一声。「是款儿丫头吧,那年你师父还带她到我跟前一晃,得意地像拾到宝,我还没瞧仔细呢,他怕被人偷了一般赶紧带走,原来是她呀!」
当时那一眼瞧得含含糊糊,瘦瘦小小的娃儿,全身的肉秤一秤还没他胳臂重,脸很小,唯有那双清澈瞳眸特别明亮。
「款儿拜见老相爷,老相爷万福。」曲款儿福了福身,到人府上说两句好听话,给长辈的面子不能不做。
「好,好,看来是个懂事的,比我这外孙还知礼。」宋东玑朝外孙一瞟,意思是这娃儿多讨喜,他要跟人家多学学。
嘴要甜,有笑脸,走到哪都吃香。
「外公,别急着数落你乖孙,一路行来甚为疲累,可否先让孙儿歇一下。」连日赶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宋东玑一听,连忙关心地看看外孙脸色,这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失色。
「哎呀!你是怎么回事,一脸憔悴,眼眶下方的凹痕深得发黑,你是几天没睡了?」
他再一看身后背了三剑一刀的娃儿,以为她也是一身狼狈,没想到却看见面色红润的小笑脸,小脸滋润,水嫩水嫩的腮帮子泛着白里透红的嫣色,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这……好大的落差,教人为之错愕。
一个花叶枯萎,一个嫩芽正绿,两相比较,他不晓得该同情小孙子的任重道远,还是苦笑小丫头的活力充沛,无忧无虑的小娃儿没烦恼,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自然神色鲜活。
若是老相爷得知曲款儿的体内不是十岁幼女的魂魄,而是近四十岁的女人,而且今日他所见的一切皆是她有意所为,他大概要睁大双眼先吐一口老血,再大骂一声「贼妮子」。
「没什么,连坐了几日的马车赶路,怕一时贪玩误了考期。」宫仲秋说得合情合理,强忍身上的疲乏。
「去去去,快去休息,别硬撑了,金总管,孙少爷的居处收拾好了没,快让他去躺躺。」老人家疼外孙,此时的老相爷哪有在朝堂上的威仪,只是心疼小辈的老头子,眼中的宠溺明显可见。
被推着走的宫仲秋无奈地一回首。「不急,我还能撑着,相府等同我第二个家,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你老更不至于把我的梨花院给了别人,我认得路,先安顿小师妹吧。」
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了。个小的曲款儿在心里腹诽,不能因为她人小就忽略她呀,她还没微小到如同一粒沙尘。
「啊!差点忘了她。」宋东玑一拍额头,歉然的一笑,「小姑娘,老夫让人给你安排个院子,你跟着钱婆婆去,一会儿会有丫头服侍你梳洗,你别嫌老夫府上简陋。」
钱婆婆?宫崎骏电影「神隐少女」中的那位吗?曲款儿想到动画里的一景,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钱婆婆是一张不难看的马脸,又高又瘦的身形如同竹竿,两人没有一处相似,不过那一丝不苟的发型倒是如出一辙,她隐隐约约能闻到发油的味道,是桂花香气,但抹得浓了些。
「不用了,她住梨花院。」没在他眼皮底下盯着他不放心,她惹祸的速度和她杀鬼一样快。
闻言,宋东玑眉头一皱。「妥当吗?毕竟男女有别,虽然她是你师出同门的师妹,还是得有所顾忌。」
「无碍,她是来挡灾的,师父推算我五年内有三灾三劫三难,必须依靠小师妹来化解。」离得近才能确保万一,她实在是天生的招祸精,哪里有事就一定有她。
「什么?!」三灾、三劫、三难?
「有她在能化险为夷,外公不必挂心。」找上他的妖群才该当心,数百年修行化为乌有,连命都丢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几次试探也试不出小师妹在术法上的深浅,只知从与她相识那一日起,从未见她失手过,恶鬼、厉鬼、吊死鬼,狼妖、虎妖、熊妖等,她剑出必斩,少有落空。
师父曾语重心长的说过,她是出世的天人,只可惜戾气过重,修不了仙,成不了佛,只能待在凡胎弱体积善缘。
杀了那么多妖魔鬼怪,戾气怎么不重,以她一天十几只鸡鸭、鱼肉无数的食量,想成仙也很难吧!
青崖道长的遗憾宫仲秋感受不到,他认为这样才好,世上若少了这么个吃货该有多孤寂。
师父常说被她气个半死,何尝不是一种享乐,气着气着,他倒是年轻了十来岁,气血佳,中气十足。
「我是福星。」曲款儿补上一句。
「呵呵,你是福星呀!我家秋儿的福气就要有劳你了。」是人就有私心,一听到小女娃为外孙挡灾,宋东玑的态度整个大转变,脸都笑成一朵花了。
曲款儿是有便宜就占的人,既然人家有求于她,她也不客气的露出本相。「爷爷,我饿了。」
她一声爷爷喊得宋东玑心都酥了,软糯的嗓音叫人打心底欢喜,没有人不爱嘴甜的小娃儿。
不过相较老相爷的开心,双眼微眯的宫仲秋是如临大敌,尽量神色自若的提醒外祖父多准备些,只是他的话不被采纳。
「一个小丫头能吃多少,瞧你如南契大敌来袭似的,你外公的俸禄一年七百石,全给她吃了也够她吃十年。」小题大作,当朝宰相养不起半大的丫头片子,传出去岂不笑掉人家大牙。
但事实证明,真的不够。
在第五次催菜上桌后,掉了下巴的宋相爷才回过神,将落颚往上推,他不得不相信人生百态,各有不同,他虚长了一把年岁终于见识到了。
那一日,除了曲款儿外,相府内上下,包括十几位主子在内没人吃饱,他们还是捡她吃剩的汤汤水水勉强熬成一锅杂粮粥,每人分上一碗就没了,还有人饿着肚子挨到次日。
隔天,相府的采买管事像背后有鬼在追赶般,领了二十多名下人和十二辆板车,直往货源最充足、货量最大的集市赶去,怀里兜的银两重得他快拿不动,只能弯着背,满得快掉下来。
也就从这一日起,相府的老老少少也特别能吃,粮食的消耗是以往的十倍,采买管事每十天一回的采买改三日一次,有时还吃不够得叫大酒楼送几桌席面来,大夥儿卯起来吃。
一群大老爷、夫人、公子们怎能吃输一名十岁女童呢?丢脸,丢脸,太丢脸了,她肚子那么扁哪能吃赢一家人,绝对不能输。
某日用膳后,吃饱喝足的曲款儿忽然心有所感——
「鬼奴,你去查一查,是谁说文曲星的天命能助其修炼,看看从哪里漏出的风。」无风不起浪,定有缘故。
「是的,主人。」鬼奴壮硕的身躯在瞬间消失不见。
「秀姑,这几日你在京城兜转兜转,问问那些「朋友」,近日里京中可有异状,官居三品以上的大户你就别去了,大多都有镇宅兽看门,你进不去。」麒麟、貔貅、狻猊、嘲风兽、朱雀等,遇上任何一头都足以将她撕裂。
「奴婢只在街上绕绕,不会鲁莽行事。」秀姑低眉顺眼,语气轻柔。
「也顺便查探哪个地方有妖兽为乱,你主人的嘴巴淡了,想烤几只小兽来尝尝味。」总归是有道行的,肉质鲜美。
「雀妖可行?奴婢在东街瞧过一只。」就是瘦了点,没什么肉,在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讨生活。
「雀鸟呀!好像小了点……」一口就没了。「你找找看有没有巨蟒、白鲛、银鲶这类肉多的大型兽体,主人吃剩的骨头你和鬼奴还能啃上几口。」如果有兽丹就更好了,他们一人一颗,日后如果日头不大,不用撑伞就能走动。
她一听,晕白的鬼脸笑得阴森。主人都吃不够哪有他们的分,补两口汤还差不多。
御书房里。
「小谢子,宰相府里是怎么回事?为何热热闹闹地像在过年,一车一车的食物往里头送。」
神态威严的皇上已年近半百,和历代多产的先祖们一比,七子三女算是少的,其中四皇子是皇后所出,嫡出长孙封为太子是历朝的惯例,他谨遵祖训赐封号为崇德太子。
只不过端贵妃所生的大皇子为庶长,禄国公之女淑妃生的有三皇子和安清公主,两名有所依恃的皇子近日来有些不安分,他正考虑要不要封赐为王爷,送到各自的封地。
可是又担心天高皇帝远,反而纵虎归山、养虎为患,在其封地苛税养兵,积累实力,反过来倒咬一口,兴兵作乱,坏了锦绣河山,陷百姓于颠沛流离的战火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岂能说割舍就割舍,若非逼不得已,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愿见到天家自残,断其股肱。
而皇上口中的小谢子今年已有四十有二了,面上无须,嗓门尖细,不知是操劳过度的缘故,还是伴君如伴虎给吓的,顶上头发已染霜,白得不见一根乌丝。
「启禀皇上,是相爷家的外孙少爷来了,就是他老挂在嘴边感慨不已此孙为何不姓宋的宫府神童。」可怜白头翁,细数儿孙事,谁家的老爷子不自赞府上的孩子成器。
没见到真才实学,小谢子不敢妄加推测,只猜想是夸大其词,天底下的神童何其多,可别又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让人白高兴一场。
一提到有才之士,皇上的眼睛就亮了。「喔,是知州知府宫远山的三公子吧!听说是个能做事的好苗子,跟他外祖父一样直如苍竹,不屈不折。」
小谢子顺着皇上的话往下接,专挑他爱听的。「是呀!皇上,老奴还听过一则传闻,此子是天上星宿文曲星下凡,专为辅佐我大寒皇朝而来。」
他不提辅助君主,算是机伶的,毕竟代代有新君,在位者听不得名将忠臣与哪位皇子走得近,意味着取而代之,改朝换代。
「真有其事?」他颇感兴趣的问道。
「民间确实有此一说。」各地的邸报时有传回。
「相爷的孙子也有参与此次的科举?」若是文能论国,满腹经纶,他必定重用,授以高官厚禄。
「是的,皇上,此时正在考场应试呢!」连考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日,看看时辰也该结束了。
就算考得不好,若在文章上没落多少的话,看在老相爷的面子上,三甲、前十名已是囊中物。
「你说状元、榜眼、探花,朕该许他哪个名次?!」他要的不只是宫家老三的才学,还有他背后始终忠于皇室的宋家。
小谢子脸皮抖三抖,十分惶恐的跪地一叩首。「那要看他是不是胸有点墨,能不能入皇上金眼,奴才是个笨的,哪能看出好坏,唯有真龙天子才能御笔亲点呀!」
他哪敢说,又不是嫌命太长,把脑袋瓜子拎在手上玩,他一个无根的阉人敢干预朝政吗?那可是砍头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