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寰开着车,斜眼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孕妇,瞧她像个要出门郊游的小学生雀跃不已,突然觉得,或许路上多个聒噪的伴也不算坏事。
张培湮才不管身旁男人在想啥,总算能出趟远门,她开心极了。
她向来坐不住,自从肚子里多了颗“肉球”,几乎哪里都不能去,别说工作得暂停,连去百货公司逛街,姐妹淘都小心翼翼地照顾她,深怕她跌倒摔伤,又很容易肚子饿,三不五时想上厕所,走没多久就累得想坐下来休息,难怪她们宁愿找间店吃吃饭喝下午茶聊八卦。
怀孕要牺牲的东西可真多呢。
偏偏她天性好动,要她整天关在家里发霉简直要她的命。
不管她老公要去哪里,她都跟定了。
出门前张培湮特地将自己打扮得美美的,蔡成寰看她边照镜子,因为不知道该挑哪件衣服在叹息,还讥笑她。
“大肚子还这么爱漂亮,”接着他又撂话:“放心,要去的地方没人管你穿什么,随便找一件舒服的衣服穿就行。”以为要去参加派对还是大饭店喝下午茶?
对他的不耐烦和白眼,她也嗤之以鼻。
“你不懂,女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希望自己展现出最好看的一面。”可惜的是,好看的孕妇装实在不多。
他懒得理她,随便啦。
“快点,没空等你。”照催不误。
张培湮老早练就出快速化好妆的功夫,即使在捷运上短短的通勤时间也能旁若无人地化出完美的妆容。
更何况这时候车上只有一个驾驶陪着她,她很快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再多瞄几眼,确定满意了才阖上粉饼盒。
蔡成寰的悍马车早已经驶出城市,逐渐往乡间走,她这时才想起没问过目的地。
“你要去哪里?”
他斜睨她身上穿的那件宽松缎面洋装,脚底下则是一双尖头平底凉鞋。
“乡下。”他简明扼要地回答。
随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景致,终于揭晓谜底,他们确实正在往山上移动,可另一个问题接踵而来,他干嘛到乡下?
这问题也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原来他带她去的是有机农场,而且都是他合作过的农场,包括养鸡场和果园,另外就是乡间的市集,相当热闹。
她看着他实际去品尝那些鸡蛋、面粉、新鲜水果、乳酪、鲜奶油……等等食材,表情很认真,确定品质再下订单,其中有个养鸡场的女主人很热心,拉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分辨一颗好鸡蛋,还教她煎出漂亮的荷包蛋。
张培湮心想,可以吃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烦?
但她可没说出口,客套地附和着,没打算破坏气氛,要是到时候蔡成寰叫她自己回家就惨了。
最后他们抵达一个貌似教育农场的地方,现场有许多小朋友,特地辟了一个宽阔的蝴蝶园。
张培湮跟着热心的农场主人踏进园中,听他口沫横飞地介绍,目光仍忍不住追随蔡成寰驻足在园中的背影,莫名的,胸口竟涌起一阵酸楚。
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他是用多么温柔的目光在凝视着一群群飞舞的蝴蝶,说不定他仍不自觉地跟着父亲的脚步,在刻意忙碌的生活中找出闲暇时间,接纳了DNA当中烙印的宿命。
她走到他身边,轻声问:“蔡成寰,你怕不怕?”
面对他疑惑的表情,她接着说:“我的家庭背景不大好,很复杂,你不怕我们的孩子是个‘坏种’?”
他的眼色瞬间黯了下来。
“你是你,你的爸妈是你的爸妈,小孩是小孩,不要混为一谈。”
“你可能不懂,我从小就告诉我自己要战胜遗传,要战胜我的不良基因。”
他忍俊不禁,笑了,她的表情倒是很严肃。
“好笑吗?如果从小在你身边的大人天天说你不应该出生,你将来会跟你妈妈一样下贱,跟你爸爸一样没用,是个毒虫,你能毫不在乎的笑出来吗?”
蔡成寰凝视着她。奇怪?他喜欢这个假面心机女每次吐露真心话的样子,虽然这种时刻很稀少,仿佛只有几分钟的日落时分,得好好珍惜,但他很高兴她愿意在他面前露出这短短几分钟的真我,让他看见她的真性情。
就好像他对她而言是特别的,不只是一台提款机,更不是她虚与委蛇、敷衍应付的陌生人。
他上前摸摸她的肚子,装出一副无辜样貌,开口问:“几个月了?”
她愣住,不加思索地回:“六个月。”他不是上星期才陪她去做过产检?
他点点头,语带讥讽:“你不觉得现在才来警告我遗传问题有点太晚了吗?”接着,他挑眉一笑,洒脱地说:“不用打预防针,我很清楚我跟什么样的女人生小孩,”他顿了顿,难得诚恳地直望着她的眼睛。
“我不后悔。”
张培湮呼吸一窒,胸口瞬间涨满热潮。
这个男人讲话从来不好听,尖酸刻薄又爱损人,可此时此刻,她很庆幸他认识的是真正的她,而且他接受这一点,不试着去改变她、要她配合他。
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接纳全部的她,不必在他面前演戏,她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她很自私,很爱钱,很拜金,就是这样。
曾经,她做过无数的贵妇梦,渴望有个男人能拯救她,带她脱离总是为钱烦恼的窘况,可骨子里她从没有把握自己可以始终如一地扮演好那个男人渴望的妻子形象,她一心只想捞一票就跑,骗到钱就赶快想办法离婚。
这是她初次意识到,或许她有办法和一个男人建立长久的关系。
这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别忘了,等孩子出生我跟他就会离婚。
她提醒自己,却不禁脱口而出:“孩子不知道会比较像我,还是像你?”说出口的瞬间,她猛然回想起蔡成寰也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蔡成寰似乎并不介意,歪了歪头,坦率地回应她:“以生物学观点,是一半一半。”
她白他一眼。“你真不浪漫。”
“我就是这样。”他耸耸肩。
“我知道。”她撇撇嘴。
“你却没有离开。”他觑着她,挑一下唇角,笑容别有深意。
她沉默了。
正值日落时分,在璀璨的橘色光芒照射之下,山林溪谷仿佛变成一座金色堡垒,耀眼壮丽,然而就在短短几分钟后,黑夜骤降,远方可见天空闪烁着第一颗星星。
她屏息,享受这美好时分。
有些事没经历过,没有亲眼目睹,很难想像其中的美好。
而有些人没有真正相处过,无法判断到底是喜欢或讨厌。
张培湮对自己的“假丈夫”感觉很矛盾,有时很讨厌,有时似乎又喜欢他陪在身边,可她不愿去细想这样的矛盾代表什么。
反正迟早要离婚,她再度提醒自己,可别陷太深。
“哈啾。”张培湮突然打个喷嚏,摸摸手臂,觉得自己穿无袖的洋装有点冷,山上的气候像变脸,一下子就换个样子。
蔡成寰斜眼睨着她。
“都当妈妈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孕妇要是感冒就惨了。
她噘嘴反驳:“你也不像个爸爸。”最好他有资格说她啦。
他微微一笑,没跟她争论,将自己身上穿的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现在像了吗?”
他的口气像是调笑,却又带着无尽的温柔,这样有意无意的举动让人无法不浮想连篇。
她凝睇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拉紧了外套。
她不愿多想。
蔡成寰注意到她的动作。
盯着她娇小的身子,似乎更显单薄了,一点都没有因为怀孕而健壮点,怎么补都补不胖,真麻烦。
他想抱住她,又忍了下来。
这是初次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女人。
是因为他很在乎她吗?他暗忖,他对女人何尝有过顾忌?
像是为了否定自己对她的在意,蔡成寰忽地一把将她的身躯搂进怀里,让她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她是如此小巧柔弱,令他油然产生一股冲动想好好保护她,将她护在自己有力的双臂里。
张培湮无法动弹,更不知所措,他这样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面对她惊讶的表情,他故做淡然地说:“我怕你冷到,感冒会害孩子生病,没有其它的意思。”
这话如同一大桶冷水从张培湮头上淋下,她一时几乎承受不了,用力挣脱开来,撇过脸,倔强地说:“我没离开你只是因为时间还没到,没有其它的意思。”
“我知道。”
蔡成寰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为何待在他身边,可这回应里竟然泄露出一丝丝苦涩的惋惜。
他竟然对她产生期待,会不会太傻了点?
他身旁的女人来来去去,都是过客,她们离开他时他几乎没有感觉。
而她,却不知不觉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介意她终会离开,因为他在乎她。
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却是来自一个拜金女——一个将他当成钞票、当成提款机的女人。
而她不是其他人,是他的妻子。
这是多么悲哀的体认。
***
“你是孕妇,怎么老爱跑来跑去?”
“我就是闲不下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