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七十岁的老妇人,腰杆直挺挺的,脸蛋红润,声音中气十足,标准的人老心不老。
她们约在医院见面,莎宾娜还帮她预约好产检,是个相当着名的权威妇产科医生,一般人要排队看诊,可能得等上好几个星期,但莎宾娜一出马,她连等都不用等就过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莎宾娜竟然连蔡成寰都叫过来,这可是她老公第一次陪她产检呢。
“阿寰,孩子你也有分,你是爸爸,不是射完精就没事了,怀孕对女人是很大的负担,你知道每天在身上抱个几公斤的球有多累吗?所以以后产检一定要陪你太太过来,知道吗?”
莎宾娜说中文没有一点外国口音,就跟台湾人一样,连用语都很道地,张培湮怔怔地瞅着老太太,像在观察一个刚从火星降落地球的外星人。
这个老太太真的好有精神,而且应该在台湾住很久了,她暗忖,不太敢看她老公,其实她宁愿一个人来产检,也不想一个臭脸男人跟着。
但蔡成寰对他外婆的态度比起对他妈妈,明显好太多了。
莎宾娜要他今天暂停营业陪张培湮过来医院,他二话不说就应允,虽然对她颇冷淡,却也没责怪她把消息泄露给他外婆知道,一副“事情已经发生,就顺其自然”的态度。
面对外婆的说教,蔡成寰俊脸上照例面无表情,可也没有以往那种嘲讽、冷言冷语的姿态,相反的,他看起来异常温和,始终对外婆很尊重。
原来在他心中,还是有重视的人。
张培湮仿佛在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蔡成寰这个人,他并不是完全的尖酸刻薄,他也有他柔软的一刻,但只对他重视的人。
她有没有可能变成他眼中珍惜的人?
这个念头太过突如其来,像根针猛地刺痛她的心,她来不及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只能转开脸,不想让他们发现她的傻念头。
张培湮,你真的好傻好蠢,你只会变成他眼中的花痴。
“湮湮,轮到你了,我们一起进去。”莎宾娜笑吟吟地挽着她的手臂进诊疗室,真把她当孙媳妇了。
“呃,好。”她装出一贯假假的笑容回应,虽然此刻她有点笑不太出来。
蔡成寰莫可奈何地尾随她们进去。
“胎儿身体主要的器官都已经发展成形,你们看,他正在吸吮自己的手指……”
医生一边帮张培湮照超音波,不忘热心地讲解。张培湮盯着萤幕上的影像,总感觉很不可思议。
才几个月时间,她肚子里已经孕育一个小小人儿蜷缩着,继承了她一半的基因,正努力的长大成熟,期待健健康康地离开她的肚子,成为一个全然独立独特的个体。
这是一个生命,她初次确切感受到自己背负多重大的责任。
或许蔡成寰也有相同的感触,在他们四目相接的一刻,她难得地在他眼中见到了一种认真的焦虑;以前做为父母亲像是空中阁楼般虚幻,如今却是真实展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如同儿戏一样的婚姻,会给这个新生命带来怎样的影响?两个毫无爱意的男女,会成为怎样的父母亲?
莎宾娜毫无察觉这对年轻男女的担忧,一听医生确定张培湮怀的是男孩子,便乐不可支,当下脱口而出一堆人名,还说要以祖父名帮他取名,真令她怀疑难道外国人也会重男轻女?
倒是蔡成寰一脸遗憾。
“我喜欢女的,连名字都想好了。”
“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Cake。”他煞有其事的说。
她愣了一下。Cake?蛋糕吗?
“你认真的吗?”
他耸耸肩。“Dessert也不错。”
她蹙眉。Dessert?甜点?
她勉强地挑挑唇角,呵呵笑。
“我知道了,你在开玩笑,对不对?呵呵呵……”
气氛很冷,蔡成寰用诡异的眼神瞄着她。
“你不喜欢?”他扬扬俊眉,妥协似地说:“要不叫Croissant、Madeleine……”
够了!幸好不是怀女的,张培湮暗忖,怒瞪着他质疑:“你为什么非要用甜点、面包帮小孩取名字?”
“因为我喜欢。”他理所当然地说,一本正经地回应她。“而且别瞧不起甜点跟面包,真的有人叫——”
“父母喜欢的东西跟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她气呼呼地打断他。“我很爱钱,难道我要把小孩子叫蔡钱,小名Money,这样?”
蔡成寰被她呛得兽愣住,半晌后,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清澈的绿眼瞳内带着捉弄的笑意,口气极温柔地说:“只要老婆喜欢我举双手赞成,第一胎听你的,第二胎如果生女的就听我的,叫蔡蛋糕,小名Cake,很公平。”
两人互瞪着对方,空气中仿佛有两道强力电流互相碰撞,谁也不肯认输。
蔡钱?蔡蛋糕?一旁的医生听到傻眼。现代的夫妻观念真先进,什么古怪的名字都肯用,包准不会有撞名的。
莎宾娜始终在一旁淡定地观察这对夫妻,眼中不时流露出关怀慈祥的光芒。今天这个孙子表现得跟以往不大一样,虽然还是倨傲、冷漠、难相处,但终于有那么一点人味,瞧他盯着妻子的眼神,是真的把她纳入他生活的一部分,向来孤僻、讨厌人陪的他也能忍受有个伴侣,算是跨出很重要的一步了。
她一直以为在一个不正常家庭长大的他厌恶婚姻,大概不大可能结婚和另一个女人共组家庭,听到他结婚的消息确实让她吓一大跳,如今看来,他们似乎很相配,她放心了。
“湮湮,我家这个大麻烦就请你多多包容照顾。”离开医院时,莎宾娜紧紧握着张培湮的手,真诚地说。
看样子,老太太很清楚自己的孙子是多沉重的负担呢。
张培湮赶紧跟她鞠躬,目送她搭蔡家司机开来的私家车离去。
“走吧。”蔡成寰自然而然朝她伸出手,她盯着那只手,轻轻握住,他的大手包覆着她的手,更加重了力道。
他没有看她,只是一迳牵着她的手往医院停车场移动,配合着孕妇的步伐,缓慢走着。
他们之间巨大的身高差,加上一前一后,看在路人眼中简直就像大人抓小孩吧,她暗忖,忍不住想笑。
这男人平常一点都不体贴、不贴心、不懂为人着想,但此时此刻,被他牵着手的感觉很好,亲密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意识到自己不该有的心思,张培湮几乎胸口发疼,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小小的,很微弱,却非常清晰地在提醒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深呼吸,逼自己想像他平常讲话刻薄的样子,他瞧不起人的眼神跟利刃没两样,极度伤人,除非有M属性,不然爱上他就是自讨苦吃。
蔡成寰丝毫没察觉妻子心中复杂的愁思,来到车旁,拿钥匙开车锁,却没进去,只是倚在车门边,绿眼眸凝望着她。
“你觉得孩子会比较像谁?”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他眼底过于温柔的眸色,令她不禁心跳加速,想不花痴多想都难。
她撇过脸,佯装满不在乎的口吻回道:“既然是男生,还是像你比帔好。”要是遗传到她的身高,恐怕会欲哭无泪,恨她一辈子。
蔡成寰默不作声,双臂环胸,眼眸眨也不眨,像在观察她。
然后,他点点头。“原来你这么有自知之明。也对,谁都希望能遗传到比较优秀的基因。”
对对对,你最优秀、最棒、最了不起,要不要帮你这个优秀的爸爸拍拍手、掌声鼓励?
张培湮真想呛回去,但现在她的心情不适合跟他抬杠。漠然地走向副驾驶座想开门坐进去,没想到他却大跨步走了过来,一把扯住她的右手腕,将她按在车门边,她一时动弹不得。
“你干嘛?”
他的身材又高又壮,不用多少力气就可以压垮她,可此时他凝视她的视线却夹带着一丝戏谑,像是对她这般惊慌失措的表现感到有趣。
“你今天怪怪的,”他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回事?”
“没事。”她闪避他的眼神,却立刻被他用手扳正小脸,非逼得她看他不可。
“你又来了,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压低身子,俊脸又凑向她,靠得好近,近到他的呼息轻轻吹拂至她脸庞。“难道你爱上我了?”
“放屁!”她激动得连粗话都飙出来,这才真的让蔡成寰觉得不对劲,原本只想逗逗她、捉弄她、开她玩笑,她的表现却出乎意料认真……认真得令他胸口猛地涌起一股热潮,想更进一步。
“我说过了,你在我眼中就是一张钞票,其它什么都不是!”
他挑起唇角,眸色变得深沉,挑衅地说:“钞票可不会吻你。”
一抹暗影逼近,他温暖的嘴唇突地吻上她的唇瓣,高大的身子压迫着她无法挣脱。他的吻一点都不温柔,有点粗鲁,好像在生气,那么恣意又胆大妄为,终于他缓下步骤,不急不迫,探询地侵入她唇舌间,挑逗她,吻得她心痒痒,整个人都发烫了。
她想,他放开她时,她的脸红程度一定媲美熟透的红苹果。
“有感觉吗?”他欣赏地凝望她娇嫩欲滴的粉唇,唇膏的色泽仿佛都被他吻亮了,诱惑着他再去攻城掠地。
惨了,有感觉,很有感觉。
张培湮暗忖要是承认,肯定会被当成花痴赶出他家,她不敢想像自己挺着大肚子找房子的窘境。
死都不能承认。
“你应该是这世界上我最不可能爱上的男人。”她抹了下唇,漠然地说。
他黯下眼色,刚才胸口漾满的热情之火瞬间浇熄。
“可我偏偏是你孩子的父亲,”他微笑。“你不觉得这个矛盾很有趣?”
“是很悲哀吧,”她撇开头,一把将他推开,力道毫不客气。
“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怀孕只是意外,我们可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要对我动手动脚!”语毕,她迅速闪进车内副驾驶座。她禁不起他再吻她的风险,她没把握还能掩饰得这么流畅。
蔡成寰只是瞪菩她。
遗憾吗?他忖度着内心此时的空虚感,对家庭、婚姻没有任何想法的他,竟然开始觉得有妻有儿的感觉还不错,甚至对她产生出乎意料的感情?
他一定是疯了。这女人可是拜金女,她看上他的钱,不可能对他认真,他陷进去就跟沉船没两样,注定落得伤心伤神。
他可不想变成恋爱中的蠢蛋。
“你快点,我要回家收拾行李。”看他没动作,她忍不住按下车窗催促。
蔡成寰回神,开车门坐到驾驶座,边发动车子,疑惑地问:“你要整理行李?为什么?”
张培湮翻白眼,这男人果真自我中心,才讲过的话就当耳边风吹过就忘。
“我早就告诉你后天我要去南投集集,去三天,参加一个单车营队的活动。”
她期待了好久呢,趁着肚子还不算大,可以放轻松去玩玩,暂时摆脱身边大大小小的烦心事,光想到骑车遨游的痛快感,她忍不住露出愉悦的表情,什么窘迫、不自在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
蔡成寰斜眼睨着她,瞧她唇角上扬、一副开心的模样,心里猛地一阵不舒服。和他在一起,她似乎从没流露出真心开朗的笑容,永远是假假的、敷衍的笑。
因为她和他在一起从来不快乐。
他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她。
蔡成寰开着车,沉默不语,脑袋却萌生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或许,他该好好认识自己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