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坐的椅子是叶梓亮自己掏腰包买的,柔软、温暖、舒服,椅子的靠枕是她和阿章花一整个下午时间挑选的。
墙面上的油画也是她亲手画——一间种满桑树的漂亮庄园,台阶上坐着一对穿着白色洋装的姊妹,她们手牵着手,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脸上,把两人的笑容染得分外明媚。
叶梓亮喜欢自己的诊间,没有医院的味道,即使她的诊间就在医院里面。
现在,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年轻女孩坐在椅子上,她局促不安地抓起桌面上的跳跳猴,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会把猴子抓到自己脸上挡住叶梓亮的视线。
年轻女孩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袭高雅紧身的昂贵套装,胸口戴着钻石胸针,脚上的深色高跟鞋至少有十五公分,手上的包包是LV最新款。
她看起来四十几岁,保养得宜,有强大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她是公司里最红的经纪人,姓胡,现在她正拿着牛皮封面的记事簿,把叶梓亮说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
“告诉我,这次你想整哪里?”叶梓亮把镜子往女孩面前一推,女孩犹豫片刻,把墨镜和口罩拿下来,认真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墨镜摘下,如果诊间里面有第五、第六……或更多人,肯定会引起一阵欢呼,因为她是最近红透半边天的偶像团体MiniMini的主唱阿亚。
她长得很美丽,身材玲珑有致,身高一六五,眼睛很大,眉形很漂亮,眼睫毛又卷又翘,吹弹可破的皮肤,还有一头不必打光就很亮的及腰长发,就算不当歌手也可以当模特儿。
除先天条件好之外,她也非常努力,她读的是台湾最好的大学,听说年年拿书卷奖,她走演艺圈不光靠那张脸,她的歌声很好,舞跳得很好,从小是学音乐的,会拉小提琴、弹钢琴,还会打爵士鼓。
既有天赋又肯上进,这种人如果不红,是演艺圈对不起她。
她已经接近满分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不够,每首歌一练再练,每条舞一跳再跳,即使人累得晕过去了,一清醒又立刻急着进练习室。
没有哪间公司会因为对自己要求完美而送员工看医生的,她之所以来到叶梓亮的诊间,是因为她突发奇想吵着要整型,老板说No,她竟威胁老板要自杀。
这下经纪公司紧张了,整型当然不可能,她长得这么漂亮,形象这么好,是个优质歌手,公司砸大钱力捧,怎么可能让整型这种新闻加在她身上,而自杀……不管是随口说说,还是刻意威胁,都让老板害怕。
“我的鼻子太塌,我想整得像葳葳那么高,我的眼距太宽,如果开眼头,再戴放大片,眼睛会更有神,Lulu就是这么做的,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
她觉得自己很糟、很烂,远远比不上别人,她既为自己的成就骄傲,却又认为自己各方面都不如人而自卑。
这和她童年有关,阿亚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对她的要求远远超过别的孩子,光是第一名不够,还要每科都一百分才行,光是功课好不够,还要各项才艺都表现杰出优秀才可。
当长辈看她的眼光只有挑剔,慢慢地,她也学会用同样的标准来挑剔自己。
如果只是较高的自我要求并不打紧,可当这种要求严重到影响到她的生活就要担心了。
从十七岁起,她就有严重的失眠问题,每天睡不满四个钟头就会惊醒,经常无端沮丧悲观,她痛恨自己的不完美,经常躲起来哭,直到经纪人发现她的手腕有美工刀划过的痕迹才开始带她看精神科。
叶梓亮没有反驳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脸,问:“如果你是整型科医生的话,建议一下,我哪里应该动刀?”
阿亚抬眉看她,看了半分钟,认真回答:“医生不必整型,你长得很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
“如果把我的眼睛放在你脸上呢?”叶梓亮用手机自拍、再帮阿亚拍照,传到电脑里后利用软体把自己的眼睛放到她脸上,最后把电脑萤幕转到她面前,问:“你觉得漂亮吗?”
阿亚看半天,微愣,摇摇头,闷声说:“丑。”
这就是重点了,再好的东西放到她身上,阿亚都觉得不好,她否定的不是自己的眼睛或鼻子,她否定的是自己。
“那你回去试试看,把葳葳的鼻子、Lulu的眼睛放到你脸上,如果你觉得很漂亮,下次我帮你介绍我们医院里最好的整型医生,好不好?”
“最好的?是李医生吗?她的门诊都排不上。”她张大眼睛,笑了。
“对啊,放心,我跟她的交情不错,帮你走后门。”
“好,我回去马上做。”
“除这件事之外,我还要你做一个功课,你必须……”叶梓亮看一眼坐在旁边的经纪人,指指她,说道:“让她每天盯着你做。”
“做什么事?”
“你要每天盯着镜子跟自己说:“阿亚,你长得很漂亮,你脑袋很聪明,你唱歌真好听……”你要找出自己十个优点,早中晚各说一次。”
阿亚失笑,一脸的“叶医生,你别开玩笑了”,她噘嘴、皱鼻子,可爱地朝叶梓亮眨眨眼睛说:“我怎么讲得出这种谎话?”
“你接下来不是要拍电影吗?就当是磨练演技好了。”
她想过半晌,用力点头。“好吧,医生要说话算话,到时候一定要帮我插队。”
“没问题,如果你真的很满意葳葳的鼻子和Lulu的眼睛。”
阿亚一弹指,高兴地跳起来,叶梓亮一面开药单一面对胡小姐说:“记得,让她按时服药,还有我帮她排心理谘商师……”
胡小姐摇头,“她只去一次就不想去了,叶医生,可不可以……你每周拨出两天或三天的时间帮阿亚做心理谘商?她每次过来看诊后,晚上会睡得比较好,至于钟点费……叶医生尽管开价。”
叶梓亮一笑,摇摇头。“这件事我不会做得比谘商师更好,对不起,我该去巡房了。”
胡小姐面有难色,却还是又重复一次。“麻烦叶医生再考虑考虑。”
阿亚是名人,到医院看诊都必须小心翼翼,深怕被人认出来,随着接踵而至的工作,她的状况越来越严重,让人无法放心。
“嗯,姚医生真的很棒,先让阿亚和她谈谈,如果有问题,我们下次门诊再讨论,好吗?”
叶梓亮朝她们点点头,胡小姐犹豫片刻,最后也只能说声谢谢,转身离开。
叶梓亮松口气,伸伸懒腰,下一秒整个人像瘫了似的往桌上一趴,动不了。
护理师阿章把药单和医嘱交给经纪人之后,走回诊间看着累趴的叶梓亮,瞪她一眼,戳戳她的脸说:“看一下现在几点,你再这样下去,以后没有人要跟你的诊。”
阿章是很有经验的护理师,脾气很好,由于跟叶梓亮的门诊很辛苦,每次都会超时很多,所以护理师们轮到要跟叶梓亮的班时,都会想尽办法说好话跟阿章换诊,只有她敢念叶梓亮。
叶梓亮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两点多了……唉,时间飞快,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饿了吧?跟你讲过几百次,你是精神科医生不是心理师,你只要负责诊断病情、开药就好,和病人谈心是心理师的工作,早上八点到十二点,四个钟头、两百四十分钟,要分给五、六十几个病患,每人只能分四分钟。”阿章瞪叶梓亮一眼,脸上半点同情都没有。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师是不同的两个系统,精神科医生受七年医学院教育养成,然后实习、通过国考,最后选择走内科、妇产科或精神科,可以开药、谘商,对病患施行各种必要的医疗方式。
而心理师则是念四年心理系、两年研究所,再通过考核成为临床心理师,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与病患谘商。
“对不起啦阿章,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没办法啊。”她叹一口超长的气,显示她的肺活量很强。
要是能减少门诊人数就好,可是现在病患越来越多,疯狂的时代、浮动的人心,导致精神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年龄层越来越低,在她接到一个整天对神奇宝贝说话的五岁孩子时,她都快崩溃了。
阿章看她一眼,忍不住叹气,能怪她吗?她就是长得一脸“有话尽管对我说”的亲切阳光脸。
她又不像其他精神科医生,眼睛老盯着病历,嘴里问着制式问题,她不必说话,光是坐姿态度都在告诉病患—— 相信我,有话通通告诉我。
在这种状况下,病患自然是肚子有三句话也要掰成十句讲,病患喜欢她、家属喜欢她,口耳相传纷纷转挂她的门诊,像阿亚经纪人这种要求已经不是第一次,于是她隐隐有变成名医的风向。
阿章从塑胶袋拿出牛奶和优酪乳往叶梓亮桌上用力一摆,那是拜托隔壁诊间的护理师买的,人家十二点不到就休息了。
“快吃吧,病患在等你巡房。”
看见面包,叶梓亮眼睛瞬间发亮,满足感叹,“阿章最好了,我爱你。”
“少拍马屁,快吃。”说着,也从袋子里拿出自己的面包,往病患椅子上坐,咬一口面包,说:“亮亮,你知不知道心脏外科来了个又高又帅、有型又年轻的医生,姓苏?”
“不知道。”她对面包优酪乳的兴趣比对帅哥高。
“听说家境很好,还是单身,没有女朋友,照理说这种男人奇货可居,就算长在深海里也老早就被捕光了,怎么会是漏网之鱼?”这张椅子肯定有魔力,任何人坐上都会忍不住变成话唠。
“说不定他有责任恐惧症,如果他需要看诊,记得推荐他挂我的科,肥水不落外人田咩。”叶梓亮嘻皮笑脸地说。
“对呴,亮亮也是单身。”阿章呵呵笑起来。
“单到不能再单,要是有个男的肯收留我就好了,唉,我长得很没行情吗?心痛……”想到这个,她叹气不止,突然好想找个男的巴上去。
房东要卖房子,让她在两个星期内搬出去,她已经买了新套房,离完工还有六个月,但是天底下的房东好像私底下全约好似的,人人都要签一年合约,她要到哪里找肯租她短期、又不抬高价钱的好房东?
“心痛?恰恰好!要不要我帮你挂苏医生的号?说不定就对上眼了?”
叶梓亮呵呵一笑,痞笑道:“呵呵,还没开始谈恋爱就把心奉上,你以为我是祭品台的少女哦。”
“少女?剩女还差不多。快吃,该巡房了,实习医生已经打电话下来催好几次。”
“知道了。”
叶梓亮把优酪乳一口喝光,再张嘴把面包快速往里面塞,动作俐落地把桌面上的东西收干净,挥挥手跟阿章说再见,冲往楼上病房。
看着叶梓亮的背影,阿章失笑,她是她见过最拚命的医生。
“……是他们叫我割的,他们说如果我不听话,就要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中年妇人掩着脸,不断啜泣。
这是她这个月第二次割腕了,她是个很爱漂亮的女人,开眼头、垫鼻梁、隆乳、打玻尿酸……三、四十岁的女人硬把自己弄成妙龄美少女。
第一次她来看门诊的时候,叶梓亮还以为病历表填错了,但三、四个月下来,生病让她开始出现中年妇女的老态,并且至少胖了十公斤。
她有严重的妄想症,幻听、幻觉、经常对空气说话,还有自残行为,每次药物治疗过后状况都有减轻,但隔不了多久又会出现自残现象,有一次她居然用擀面棍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因为她的妄想症,丈夫必须经常请假在家,最近又请了人在家里照顾她,没想到还是发生两次的割腕事件。
这名妇人叫张幼琳,刚结婚半年,丈夫是小型企业的老板,长相英俊,和过去的她看起来很登对。
“你说他们?是指你先生的元配还有谁?”叶梓亮顺着她的话问。
张幼琳原本是丈夫公司里的会计小姐,两人发生婚外情生下两个孩子,因为元配不愿意离婚,两个人的关系一直登不上台面,直到去年元配因病过世,她才顺利与丈夫结婚。
“牛头马面,他们说我罪大恶极,要把我带到地狱审理。”话说完,她突然一个九十度转头,整个人动作飞快地跳下床,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下辈子我把欠你的通通还清,现在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求求……”
她不断磕头,两、三下,额头已经撞出一片红肿,叶梓亮去拉她,可是她的力量竟大到无法阻止,下一刻,她整个人弹跳起来冲往病房门口。
叶梓亮一惊,连忙去追她,几个实习医生也冲过来帮忙。
一个瘦巴巴的妇人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四、五个人竟然抓不住她,一阵疼痛,叶梓亮手臂被她抓出一道伤口。
两个男护理师也赶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人制服。
叶梓亮安抚着张幼琳,护理师将一管镇定剂扎进去,张幼琳挣扎的力道才越来越小,慢慢安静下来,最终沉沉入睡,围在病床边的人全松一口气。
“Miss王,问问八楼有没有病床?”八楼是精神重症病房,要进去必须先经过两道安全门,每间病房都装有监视器和铁窗。
“问过了,上面满床,这才把她收在这里,先用约束衣吧。”
“好,我换个药,如果状况没有好转,再考虑电疗。”
“是。”Miss王离开病房,去准备约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