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灿听见脚步声却没回头,叶梓亮磨磨蹭蹭地蹭到他身边,先把头往他的手臂上钻,像蚯蚓那样。
他不理她,她钻着钻着钻进他胸口,然后再拉着拉着把他的手臂拉过来,环住自己的腰。
侯一灿早就没脾气了,却还是板着脸孔说:“性骚扰哦。”
“讲这么难听?明明就是……”
“是什么?”
她圈住他的脖,把整个身体黏上去。“是相亲相爱咩,对不起啦,阿灿不要生气,以后不会了。”
“跟你讲过几百次,我的东西你不可以乱碰。”他想拉开她的手,但她不放,连右大腿都凑上去勾住,他翻白眼,大手一拍,拍掉她的腿。
咯咯笑着,她又把头往他胸口钻几下,侯一灿瞬地脸红。
唉……他低头看她,怎么办?分明就没有变得多漂亮,怎么会越来越把持不住?他提醒自己要告诉贺钧棠一声,没事别帮她化妆,弄得那么妖娆,是要去勾引哪家的无辜男孩?
“好嘛,不生气了啦,以后绝对不碰你的东西,可是你在诺诺面前这样吼我,我很没有面子呐,你知不知道,我是诺诺的英雄。”
他瞪她一眼,不说话,只是悠悠地叹口长气。
她笑开,确定没事了、过关!
“我饿了,想吃烤香肠……”
他叹第二口长气,把她推开,拉起她
的手往回走。“不可以吃太多香肠,多喝一点鸡汤。”
她用力点头,反握侯一灿的手,两人一起走回营账边。
她笑着仰头望他,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来,在她寂寞恐惧的时候,都有一只这样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她、牵着她,把她从黑暗里带出来。
稍晚,侯一灿主动要帮诺诺洗澡,原以为诺诺会反对的,没想到怕生的诺诺竟然点了头。
叶梓亮说,这是进步,以后要经常带诺诺出门,于是贺钧棠应了。
贺钧棠洗碗,叶梓亮蹲在他身边,啥事不干,光是看着、指点着,口气很嚣张,但贺钧棠不介意、她的嚣张,侯一灿说得对,他也把她给宠上天了。
“听说,你的门诊病人又变得更多?”贺钧棠说道。
“你怎么知道?”
“阿章说的。”他和阿章搭上线了。
阿章是和叶梓亮配合得最好的门诊护理师,她老爱说:“我赚的钱都拿去买面包和优酪乳,被叶医生吃光了”。
于是贺钧棠给她一本名片簿,说:“以后叫这几间餐厅送餐,你签名,他们会到公司会计部结账。”
两个星期后,阿章又碰到贺钧棠,亲热地说:“再吃下去,我和叶医生会变成猪,实在太美味。”
贺钧棠回答,“再吃两个月就觉得不怎样了,说不定叶梓亮又会追着你买面包。”
阿章拍胸脯保证。“放心,她是吃猪食长大的,有这种好东西,她吃三十年都不会腻。”
确实,叶梓亮把生活过得太粗糙。
牙刷翻了毛继续用,牙膏永不从底部挤,T恤领口已经松开她也没有感觉,连医生袍染上褐色污渍也视而不见。
他很想问她,当医生、赚大钱,不就是要让自己过得舒服吗?
但他又想起叶梓亮的话,她说,害死姊姊的人,没有权利得到幸福。
她说,不可以爱我哦,我不值得被爱。
她的醉言醉语,贺钧棠每句都听得很仔细。
“对啊,越来越多,我已经向主任提报要增开门诊,不然每天都搞到好晚,再这样下去,没有护理师肯跟我的诊。”
“精神科医生只负责开药,和病人对话是心理师的工作,不是吗?”这件事,阿章每见他一次、议一次。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你看到一双双信赖的眼睛望着自己……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这能怪她吗?她就是颗小太阳,无时无刻吸引着人朝她靠近,想对她说话,想分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
“有不少精神科医生出书,你有这个打算吗?”
“你知不知道之前有一个很有名的精神科医生,专门医名人的,他出过很多书,最后……”
“怎样?”
“自杀了。”
“为什么?”接收太多负面的精神能量?他无法医治自己?
叶梓亮耸耸肩。“我也不晓得,也许他本身有这方面的疾病。不过花一整个白天工作,够了,我想留点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
“比方?”
“弹钢琴。”
“你很会弹琴吗?”
“以前很不错,后来……我不知道还记得多少,但能做喜欢的事,会让人心情平安。”
是“平安”而不是“放松”或“幸福”?
贺钧棠微敛双眉,看一眼笑得灿烂的叶梓亮,相处几个月,他越来越容易辨别她的笑是惬意或刻意。
诺诺画图时,她也会拿着蜡笔、图画纸慢慢涂,慢慢画,没有人懂她在画什么,她的解释是,这叫抽象画。
她的抽象画是由很多圈圈架构起来的,然后在里面涂上五彩缤纷的颜色。
第一次看到她的画,他满心震惊,因为她也画圈圈,和他一样。
她也期待圆满吗?也期待五彩缤纷的人生?
他转过头,认真地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心情就会平安。”
他没有把话说得透彻,但她是个精神科医生,她很清楚,如果不放过自己,她就永远无法真正平安。
低头,话在舌尖绕圈圈。
她想问……问初次见面时,是不是真的有个“女孩”站在自己后面?想问的心蠢蠢欲动,但下一秒又把话给吞回去。
因为侯一灿牵着诺诺回来了,叶梓亮跳起来,说:“浴室在哪里,我去洗澡。”
看着她的背影,贺钧棠淡淡一笑,她会的,她的人生将会圆满缤纷。
“她干么?被蚂蚁咬了哦。”
“怕我叫她洗碗吧。”贺钧棠随口搪塞。
“你会叫她做事才怪。”侯一灿似真似假地抱怨着。
贺钧棠没有回话,只是低头清洗他的碗盘。
在接手诺诺之前,他的生活只有工作,与其说那个一百多坪的公寓是家,不如说它是个很舒适的房子,很适合睡觉的地方。
他很会做菜,但他不做菜,他很会打扫,但他不打扫,他有专门的人替自己做这种事。诺诺来了,虽然陈阿姨和过去一样依旧天天过来帮忙,但是她做的菜诺诺不吃,逼得他不得不亲自下厨,试图用精致餐点替换掉诺诺的小熊饼干。
但他并没有成功,直到叶梓亮加入,她的好胃口、她夸张的赞美词,慢慢改掉诺诺的饮食习惯。
陈阿姨还是负责整洁工作,过去他从不会把房子丢乱,但一个把生活过得很粗糙的叶梓亮加入……
很多时候,他以为她的专职是制造脏乱而不是医生,她走到哪里,东西丢到哪里,他永远要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喝了一半的水杯、没吃完的零食、随手乱丢的卫生纸、衣服……
他越来越像个老妈子,但他打扫、他做饭、他叨念、他改变,然后他的房子,出现家的感觉。
叶梓亮说过,不管是对什么东西用心,都会产生感情。对人、对动物、对植物都一样。
他想补充一句——对房子,也是。
当然,叶梓亮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她想到家里那棵桑树。
她告诉他,“姊姊说,等她当医生赚很多钱就要买一块大大的地、盖大大的房子,庭院里要种很多棵、很多棵桑树。”
讲这件事时,她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只是眼底有薄薄的水气。而坐在沙发另一边的叶梓明,两颗泪珠……晶莹。
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冲动,为了两个女孩的泪水,隔几天他找时间到花市,买下一棵用大盆景栽种的桑树放在阳台上,他不知道在那么小的空间里它会不会活得很好。
但他亲眼看见了,看见两个女孩的开心大笑。
叶梓亮冲过来紧紧抱住他,他的胸口凭添几分温暖,叶梓明也飘过来紧紧攀着他,他的背凉凉的,但她们的快乐濡染了他。
因为她们的快乐,贺钧棠加码了,他让中介帮忙找一块地或一间有院子的透天暦,他要在里面种下几棵大桑树。
侯一灿说得对,宠她,会让自己感到幸福。
洗过澡,三张小椅子,他们坐在帐蓬前看星星。
侯一灿和贺钧棠又在讨论公事,叶梓亮觉得无趣,她把诺诺抱在膝盖上,手臂圈住他的腰,脸贴在诺诺的脸颊边低声说故事。
诺诺最喜欢故事排行榜的第一名是明明与亮亮,第二名是贺钧棠的白雪公主灰姑娘彼得潘混合版,第三名是武侠小说改变的童话版楚留香。
至于正常孩子喜欢的桃太郎、糖果屋……都不在他的排行榜上。
诺诺还是不肯开口说话,所以叶梓亮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性格早熟,对小孩子的故事不感兴趣,还是正常版的床边故事听太多,听得乏味。
不过没关系,她很喜欢说明明与亮亮的故事。
“……你知道的,明明最喜欢玫瑰花,有一年啊,情人节玫瑰花超贵的,一朵小小的花要一百块,可是明明在病房里,心情很郁闷,亮亮想让她开心,就狠下心剪开塑料小猪凑出五百块钱,用塑料袋装好,跑到花店买下五朵玫瑰,还特地拜托花店阿姨把花包得很漂亮,她高高兴兴地带到病房里,可是亮亮的妈妈看见玫瑰花却大发脾气。知不知道亮亮妈妈为什么生气?”
诺诺揺头。
“因为玫瑰花里面有细菌,那时候明明的身体很虚弱,一点点的细菌都很可能让她感染、发烧、生病!可是亮亮不懂,她眼睁睁看着花被丢进垃圾桶里,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花瓣一样,一起被捏碎了……”
回神,叶梓亮发现诺诺轻轻抚着自己。是安慰吗?
她笑问:“明明喜欢玫瑰花,猜猜看,亮亮喜欢什么?”
诺诺又揺头。
叶梓亮说:“答案揭晓,是满天星。你知道这种花吗?”
诺诺又揺头。
“那是一种小小的白色花朵,你看……”叶梓亮指着天上的星星。“很多的小白花开满枝头,就像满天的星星一样,所以名字叫做满天星,很多卖花的阿姨会在绑花束的时候,用满天星来点缀玫瑰花,让玫瑰花看起来更漂亮。
“就像亮亮,天生就是用来点缀明明的,亮亮不嫉妒,能够点缀明明是她最快乐的事。”
说完,她轻轻地笑开,圈着诺诺的腰,轻轻揺晃、轻轻唱歌。
乘着风游荡在蓝天边
一片云掉落在我面前
捏成你的形状,随风跟着我
一口一口吃掉忧愁
载着你彷佛载着阳光
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
蝴蝶自在飞,花也布满天
一朵一朵因你而香
试图让夕阳飞翔
带领你我环绕大自然
迎着风,开始共度每一天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背对背默默许下心愿
看远方的星是否听得见……
她唱着、揺晃着,这首“星晴”是明明、亮亮最喜欢的歌,她们躺在外婆家的天台上,一遍遍跟着周董唱,一遍遍数着满空星斗……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叶梓亮愣住,是诺诺吗?是诺诺在唱歌?轻轻的歌声在夜空中散播。
心狂跳起来,可她假装没发现,再唱一次,然后拉长耳朵细细倾听……
没错,是她怀抱中的诺诺在唱歌,很小声,但确实是他。
叶梓亮被点亮了,她在他耳边说:“这是明明和喜喜最喜欢的歌。”
她加大音量,唱得更快乐,诺诺受到她的影响,也跟着拉开嗓子,正在谈天的侯一灿和贺钧棠,被叶梓亮突然放大歌声吸引,转过头,然后……
明白了……明白叶梓亮要给他们什么惊喜。
叶梓亮胜利!叶梓亮大成功!
诺诺终于开口,他们看着对方,激昂的快乐在彼此眼底喧嚣。
他们不敢打断这一幕,只是听着、乐着、开心着。
侯一灿轻叹,在贺钧棠耳边低语,“我早就说过,亮亮身上有股魔力。”
贺钧棠用力点头,他从来没有反对过这件事,叶梓亮总是点亮周遭的人、周遭的心,她总是用笑容感染每个人的快乐,只是……
贺钧棠心疼地望着叶梓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叶梓亮的眼光里多少带着说不清的怜惜。
叶梓亮停下歌声,说:“诺诺,想不想放烟火?”
诺诺点头。
“那你去跟舅舅要打火机,行不行?”
诺诺郑重点头,接下叶梓亮交代的任务,跳下她的怀抱。
“我们分头行动,我去车上拿烟火,你去要打火机。”
叶梓亮跑掉了,诺诺转头看着舅舅,像出征的小将军似的,他深吸气,走到贺钧棠面前伸出手。
侯一灿笑问:“诺诺你是不是……”
贺钧棠及时阻下侯一灿,问:“诺诺要什么?”
甥舅两人目光相对,诺诺知道舅舅听见了,贺钧棠也知道诺诺在等自己让步,但谁也不肯先开口。
半晌,诺诺在贺钧棠眼底读到坚持,他败下阵来,说:“诺诺要打火机。”
YES!诺诺会说话了……不,是诺诺终于肯说话了!如果人的心里有无数个窗口,那么诺诺已经打开一扇窗,让他的爱和光芒照射。
贺钧棠再也忍不住,高高地把诺诺举起来,举着他大笑,举着他转圈圈。
一个圈、两个圈,不管是他或叶梓亮的人生,他们将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圆圈圈,越来越多的圆满,越来越多的五彩缤纷。
在半空中,诺诺笑个不停。
远远地,抱着烟火的叶梓亮看着这一幕,眼底染上咸咸的湿气。
什么叫做幸福?就是为家人而努力,就是看见家人进步,就是家人因为你而开心……
仙女棒点燃,七彩烟火像火树一样,照亮了一家人的脸庞。
歌声、笑声不止的夜晚,在四个人心里都留下光亮。
这天晚上,侯一灿更确定,他的亮亮能带给贺钧棠幸福,而贺钧棠会护着他的亮亮,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