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在战役中受了重伤,为安定军心,密而不发。
几个儿子大怒,接手军务、谋定战策,一口气打得蛮人退避三千里,他们杀红了眼,狠狠灭掉敌军数万人,经此一役,蛮人只要听到郑家军三个字就吓破胆。
以帼、以复、以岷领军回朝,大军行进速度缓慢,至今尚未进京。
以铵、以泗悄悄送父亲回府,他失血过多,身前身后数道伤口,严重化脓,一路高烧不断,最近两日甚至出现幻觉呓语。
眼看着太医们走出房里,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愁眉皱眼,以芳随手扯住一名太医衣袖,用力过猛,江太医的衣袖被整个扯下来,手臂一凉,心更凉,这姑娘好生激动……
“太医,我爹情况怎样?”
江太医把被扯下的衣袖套回去,一手压在肩膀上。“老夫已经尽力,只是……”
以笙上前一步问:“只是无力可使?”
江太医看着身前的小少年,那气势让他一时间应不了话,这郑国公府的少爷姑娘都非凡人。
来不及等他回应,以芳用力抹掉眼泪,二话不说往外冲。
以笙见状,连忙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去找苏神医救父亲。”
“苏神医不在京城,你别白跑。”
“那怎么办?太医说爹没救了。”
她不要啊,爹爹说等他回来,要送她一柄镶满宝石的弯刀,爹爹说等他回来,要给她带一匹神气的大马,爹爹说等他回来,要带她去明月楼看看卖艺不卖身的妓子长什么模样……他们约好了要做很多很多的事。
“不会的,你别担心,让我想想办法。”以笙焦头烂额。
“等不及你想,爹爹等不及,我也等不及。”
一甩手,以笙被她甩得连转两圈,幸好下人及时将他扶住,否则肯定要撞墙,以芳没多看弟弟半眼,转身往外跑。
仗着力气大,一甩一个、一踹一串,小小的以芳把宫廷侍卫一个个打飞。
不是她手下不留情,也不是她不顾虑形象,是情况太危急,她顾不得演戏。她一面哭一面跑,最后被十几个宫卫将她拦阻在御花园里。
可是围着之后呢,谁敢拿刀子往她身上招呼?她可是郑国公府的姑娘,郑国公和几个儿子刚打了胜仗、立下大功劳,皇上乐得很,成日笑呵呵的,谁敢在这当头碰郑国公府姑娘一根汗毛?
以芳哭得很大声,一面哭一面含糊不清道:“我要找苏木,你们别拦我行不?”
一张精致的小脸哭成这样,谁看见谁的心都会碎,可偏偏她动作粗鲁,一出手就有人倒下,强烈的违和感让人无法形容。
怪了,只听说郑家六少爷天生神力,一脚就能将树给踹断,没听说郑家小姐也有这等本事?莫非郑家儿女,一个个都如此与众不同?
“要不,郑姑娘在这里等着,属下去禀报皇后娘娘?”
“不行啊……”一来一往的要耽误多少时间,爹爹都出气多入气少了,要是再晚一点回去见不着爹爹怎么办。
不行?可宫里自有规矩,她这样子……宫卫们苦恼了。
连个小姑娘都拦不住,宫里养你们这群人不必花米粮的吗?
御史大夫的声音在耳边鉴起,那票人就像饿狼,见着谁都要扑上去咬一口的,平日里没事都要招惹出几件事儿,免得闲到脱裤子放屁还嫌裤子系得不够紧,如今这么大一桩事……头痛呐!
这是第三次了,第三次苏木在永春殿前面看见这名青衣女子。
永春殿是娴贵妃的宫殿,她虽膝下无子,但看在娘家当年的从龙之功,皇帝给了她贵妃之位。大约是明白自己不再年轻,很难再有孕,因此她对燕瑀极其讨好,而燕瑀对她的女儿玉珍公主也分外照看。
身为一个母亲,这般替女儿打算无疑是聪明的,因此即使是皇帝也不阻止燕瑀与娴贵妃走近。
苏木悄悄地跟在青衣女子身后,见她穿墙,走进明喜宫。
犹豫片刻后,苏木看看左右,从腰包里寻出一根铁线插进早已锈蚀的大锁中,翻搅几下,喀地一声大锁弹开,他拉开铁链,推开大门跨进明喜宫里。
明喜宫一片荒芜,杂草都快比人高了,远远地他看见青衣女子……不,是青衣女鬼在一栋桃树下徘徊不去。
几经考量后,他走上前,不避不闪,目光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她似乎被吓到了,瞠大的双眼中一片茫然灰白。
“你是谁?”苏木问。
“你看得见我?”她回看苏木,越看眉心拧得越紧,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似的,松开眉头,透出一丝笑意。
苏木没回笞,却将目光转向树根处。
女鬼不介意,随着风飘上树,两条纸片似的小腿在树梢晃来晃去,莫名其妙地轻笑起来。
“为什么不离开?早点离开能早点进入轮回。”
她拨了拨树上的绿色桃子轻道:“心愿未了。”
苏木不喜多事,他清楚后宫中生生死死,冤枉的女人多了去,但是对她却有股难以控制的感觉在胸口沉重。“我能帮你吗?”
听他这么说,她一跃下树,再次认真地与他对望,她绕着苏木,转过两圈、三圈、四圈,像跳舞似的,但苏木并不晓得,她的目光数度在他耳后停留。
“你在做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笑得眉更弯,眼更眯。
她莫名其妙的快乐,对上他莫名其妙的沉重,无解的情绪在两人身前蔓延开来。
渐渐地,她的身影变得模糊,她笑着朝苏木挥挥手,慢慢消失。
舒口气,他离开明喜宫,只是每走一步便带起两分迟疑,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就这么离开。
正准备推开早已斑驳的朱红色大门,这时一队宫卫朝这里巡来,他直觉闪进空间里,耐心等待宫卫离开。
苏木看一眼身处的空间,这是个手术室,伴随着自己穿越而来,各种药物、手术工具都很完备,可惜的是他无法将里面的东西带出去,也无法带任何人进来,东西倒是可以带进来,所以这些年,他陆陆续续往里头堆进不少东西。
苏木不理解,老天爷让他带一个没有作用的手术室过来,目的何在?
宫卫离开后,他闪身走出空间,不久遇见慈慎宫的宫女紫衫朝他走来,苏木见过她几次,合理猜测她是敏姑姑培养的接班人,两人之间有没有特殊关系,他并不确定,但敏姑姑确实待她不同。
通常这种“储备干部”有资格骄傲,但紫衫并不,相反地,她谨慎细心,行事低调,低调到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苏公子,皇后想召您说话。”紫衫道。
“好。”苏木点点头随她前行。
师父出宫前再三叮咛,让他与后宫贵人建立关系,对这种讨好上司的事,他一向不屑,但这回不同,与皇太后、皇后娘娘谈话,并不让他感到厌烦。
因为不管是皇后的温良慈爱、皇太后的亲切和蔼,或者皇帝的宽厚睿智,都让两世失怙的他感受到温情。
苏木没刻意与紫衫说话,却能知道她在暗中观察自己,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带着七巧玲珑心,他不介意自己被观察,泰若自然地往前走,然而下一个转弯,他遇见燕瑀。
他认为燕瑀是刻意等在这里的,每次进宫,这时分,苏木总会经过这条路,看着燕瑀勾起眉角、暗自得意的表情,今天……有戏?
燕瑀掩饰不了憎恨,他讨厌苏木、讨厌所有比自己更亮眼的男子。
苏木不过在宫里住上几日,又进宫数回,就让母后和皇奶奶开口闭口都是他,连父皇也常召见他,燕瑀硬给刘公公塞银子,刘公公这才透露一句“皇上与苏小神医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凭什么?父皇每次见到自己,不是训话就是责骂,搞清楚,他才是父皇的嫡子,即使是燕帧也得靠边站。
宫女们更不像话,只要聚在一起就在讨论苏木,说他好看、本领高,说他性格令人激赏。
激赏个屁,不就是个几两银子便能打发的大夫,他算哪根葱?
燕瑀笔直朝苏木走去,挑衅似的,苏木往左、他往左,苏木往右、他往右,就是不让他走过。
苏木眼底凝上冷酷,嘴角却挂出笑意,往旁边一站,等燕瑀先离开。
他偏不,往苏木跟前一杵,抬高脖子与他对视。该死的!他们不是同年?为什么他高自己一颗头,让他失了气势。
身高上的落差让燕瑀心头火更旺,他冷笑道:“听说你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要不要说说,巴结了谁?”
苏木瞄一眼紫衫,她缩起脖子,低头看地,这态度……摆明不想出头?
只是眼下不出头,背后会不会说几句公道话可就难讲了。
实话说来,当主子的可不容易,倘若不得人心,奴才在私底下随便弄点小事,就能害主子运气背到底,要不,皇太后怎会不待见燕瑀?皇上怎会知道他的一言一行?
苏木没回话,只是淡笑着。燕瑀蠢,却没太大的心机,他喜怒形于色,从不隐藏自己,说好听是潇洒恣意,说难听便是愚昧至极,若非惹恼群臣百官,否则嫡子身分摆在那里,皇上怎舍迟迟不立太子?
这种人能在后宫顺风顺水活到十九岁,只能说是皇上子嗣稀少,而他唯一的对手仁德宽厚,否则早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没事到处逛是想做什么?招蜂引蝶?”
他这是在暗指皇帝的妻妾不守妇道?这话要是传出去……苏木眼珠子一转,果然,紫衫的嘴角往上微勾。
“二皇子慎言。”
“你这当奴才的不必慎言,反倒是我这个主子得慎言?哪来的规矩。”暴戾在眼底成形,他满脸的得意。
苏木没接话,但视线转到他用宽袖掩住的右手……这人连作戏都做得很糟啊。再次确定,他能顺风顺水活到现在,真的是上天庇佑。
见苏木不接话,燕瑀又道:“听说你很会把脉?”
“作为大夫,这是基本功。”
“给本皇子把脉!”燕瑀摊出左手,下垂的右手微握拳,长长的银针从掌中露出寸许,他带着期待等苏木朝自己伸手。
苏木没上前,反而退后两步,手背在身后,一样用宽袖掩住正在作怪的右手。“何须把脉,观看面相便可窥知二皇子病征。”
“你说我有病!”他陡然拉高嗓子,眼中喷出两道火。
苏木不疾不徐道:“眼袋是胃经起始点,二皇子眼下墨黑,代表气血浑浊,而您头发微红、鼻头肿大,应是有脾热之症,平日里应该会经常觉得头痛、心烦,对吗?”
啥?还以为是课业繁重、父皇期许过高,才会让他经常头痛心烦,没想竟是……燕瑀忘记计划,急转身,想往太医院寻人看病,没想他才旋身,一个银角子朝他后膝处飞撞。
燕瑀反应不不及,双膝一软跪落地,急切间双手挥舞,也不知怎地,那根抓在掌心的银针竟透过衣服、皮肤、皮下组织插进心包处,要是再多上一寸便会刺破心室,形成心脏填塞致死。
此刻,燕瑀还不知道自己做了多蠢的事,只觉得在一阵刺痛感传来后,胸口痛得要爆开似的,气都喘不过来了。
苏木弯腰去扶,迅速将他胸口银针拔出,往旁一抛,五指挥过,一阵无色无味粉末冲进燕瑀鼻息。
苏木道:“二皇子别担心,你所患非急症,慢慢调养便是。”
燕瑀没被他的话安慰到,因为转眼从“心烦”变成“心绞痛”,这是多大的病征啊,若非急症,岂会演变得这么快?
他用力推开苏木,命内侍扶起自己,满头大汗、全身虚寒,一拐一拐地离开。
苏木看着燕瑀的背影,没笑但眉眼间全是笑意。
因为他狠狠帮了以芳一把,他送出去的药粉比“倒松贴”更好用,从现在起,他的亢奋只能维持三到五息,随着房事越频繁、时间越短,终至……无法行事。
重点是,天底下能察觉病因的大夫,除了自己,只有师父,顶多再加上一个早已失纵的赵文。
能不能酱?能,但这竹杠……敲起来肯定无比响亮。
燕瑀离开后,苏木加快脚步往慈慎宫走,只是前方一阵嘈杂声阻止了他。
宫里是个重规矩的地方,平日里,宫女内侍走路都小心翼翼、深怕弄出太大动静惊扰贵人,怎有人敢在此生事?
“我要见苏木……”
是以芳?苏木心头一紧。
发现苏木,宫卫们松口气,连忙让出一条路。
以芳也发现苏木,她想也不想飞奔上前,苏木直觉运起内力、展臂相迎。
砰!
那力道……宫卫们目不忍睹,这么个文弱小生被郑姑娘一撞,怕是要飞出三丈。
众人下意识闭起眼睛,再张开……咦?居然没事?苏小神医是运气太好,还是也天生神力?
苏木是对的,迎接她的热情之前就该蓄足内力。
他捧起她泪眼模糊的小脸,心扭成一团,分明告诉过自己数十次,以芳不是“她”,可是泪水满面的以芳还是让他有了联想,想起那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投进他怀里,紧紧扯住他的衣襟,一次两次三次反覆问:“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他这么年轻会死去?”
他没有答案,因为他也想问老天同样的问题。
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苏木问:“怎么了?”
“苏木,求求你救救我爹,我爹快死了。”
宫卫们睁大双眼。胡扯啥啊,郑国公好好的,正带着大军班师回朝呢,皇帝都下了圣旨,返京当日要大皇子、二皇子亲率朝臣百官到城门口相迎。
散播不实谣言、动摇军心是要砍头的,但是……谁会祖咒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