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医院,她穿着病人服却不像个病人,她干净、透亮,像迷失在大都会里的精灵。
她病了,应该说打一出生她就生病,老天爷给了她一副姣好的容貌,却忘记给她一颗健康的心脏,所以她没办法承受太多的情绪起伏。
喜怒哀乐在别人身上叫做享受人生,在她身上却成了致命杀手。
从小到大,她都在做一件事——等待一颗健康的心脏。
她其实……很寂寞。
直到她认识他,他很帅、很斯文,微卷的头发常常垂到额前,让他增添几分优雅浪漫,这样的男人自然会被很多女人喜欢,她也不例外。
她爱慕他、暗恋他,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能够健康,因为对未来,她有了憧憬与一幻想。
然后他长大,然后他考上医学院,然后他成为她的主治医师。
敲两下门,周医师来巡房了,他身边带着一个护士,她认得的,护士姓章,有几次她听见章护士和几个同事在背地里讨论周医师,她们还打赌谁能先追上周医师,赌资是婚纱摄影的费用。
听见她们打赌时,她真希望自己也有资格加入赌局。
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弓着脚、把下巴靠在膝盖上,风吹进病房,带起她的发丝,美得像一幅画。
医院里有空调,是不许开窗的,可她总趁着没人的时候打开窗户。
章护士看见了,不满地走到窗边,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
章护士才刚开口,她立刻浮上抱歉的笑容。“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周医师莞尔,她一向这样,认错飞快却打死不改。他走上前,抽出口袋里的玫瑰花递给她,那是从花园里剪下来的,他们家院子里种满玫瑰。
“谢谢。”她把玫瑰凑近鼻间,深吸一口香气。
“今天感觉怎样?”
“感觉……充满希望。”这话旁人不易理解,但周医师却明白,她是指对于等待新心脏这件事充满希望。
这样很好,对于一个病人而言,“下午,我不进开刀房。”他说。
闻言,她充满希望的脸庞加入期待,“所以……”
“我来接你。”
简单的四个字,她也明白了,他要给她请假,要带她出去玩,想起上回、上上回,她高兴得想要尖叫。
对于心脏病的病人,过度兴奋是不被允许的,但如果她始终等不来心脏……她愿意的,愿意用仅存不多的寿命,换取和他在一起的快乐光阴。
于是她笑了,只是笑容初绽,立刻习惯性地敛起嘴角。
他皱眉,眼底满满的同情,一个连快乐都不被允许的女孩……
“我想喝优酪乳。”为了保护心脏,爸妈将她养在防护罩里,这个不行、那个不许,长这么大,她半点冰的东西都没尝过。
直到那次他带她上医院顶楼,她大起胆子,抢走他的优酪乳喝一□,她才晓得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好。”
“草莓口味的。”
“可以”。
“要喝很多口。”
“没问题。”
她想,她爱上他,是从他口口声声的“好”、“可以”、“没问题”开始的。
爸妈爱她,却从不纵容姓,而他……她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却总是纵容她的任性。
被纵容是件幸福的事情,直到她被纵容过了方才明白。
弯下腰,他用听诊器听听她的心跳声,量过血压脉博,然后摸摸她的头说:“好好吃中饭,睡一觉,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
他走了,去巡视其他病房,而她情不自禁地跳上床,手脚在半空中挥舞,快乐到无法言喻,直到发现心脏跳出异常速度,她立刻深吸气、缓吐气,试图安抚生病的心。
走出病房,身上的玫瑰香还在,周医师弯起浓眉,轻浅一笑。
没有人知道,满院子的玫瑰花是为她栽的。
章护士看见他嘴边若有似无的笑意,试探的问:“周医师对每个病人都这么好?”
这是客气话,正常人不是回答“是”,要不就点点头,不作答,可是他却停下脚步,转头认真回答章护士的问题。
“不是,我对她好,是因为我喜欢她。”讲完,他的笑容更清晰了,因为他很高兴,护士给了他一个机会,明明白白说出自己不敢透露的心情。
转身,他继续工作,留下错愕的章护士,她定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醒了,嘴角的笑意还在,若有似无的玫瑰香彷佛也在,但“她”已经不在。
苏木下床,盥洗过后,走到后院打拳。
这间新宅不大,只有两进,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七、八间房,扣掉厅堂、灶间、浴间、书房、药室,也就剩下两间寝房,他和师父一人一间恰恰好。
不过房子少院子便大了,后院有井、有棵大树,可以供师徒练武,至于前院……光秃秃的,啥都没有,会买下这幢宅子是因它连着前头的医馆,往来很方便。
今天打拳,他不是太专心,因为突然想起来如果在前院种满玫瑰呢?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笑开。
玫瑰开花送给谁?以芳会不会一个拳头捏成玫瑰泥?
真怪,理智上很清楚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可他总是下意识地把两人撮合在一起,想把给“她”的全送到以芳面前。
这样不对,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想对以芳好、再好、更好,他摸不透自己的心态,只能任由情感控制自己的举动。
打完两套拳,他进浴间沐浴,雇来的张婶已经将早膳备下,他添了碗细粥,就着几道菜吃过后回到屋里,寻了本书坐到书案前,翻开前不由自主地想着,今天她会过来,对吧?摇头,他凝神聚思,把心力投注在书本中。
后院与医馆间的门被敲得砰砰响,苏木放下书册上前开门,伙计看见他,满脸紧张。
“怎么了?有急症患者?”
“是,来了个年轻病人,受了刀伤,王大夫、李大夫都能处理的,但随他来的小姑娘嚷着非要苏神医亲自看诊。我们同她解释老爷不坐堂,公子只有初二、十六才看诊,可她不依,发起火来到处浑鞭子,现在前头一团混乱,还有几个来看诊的病人闪避不及被打伤了。”
伙计气得直跳脚,长眼睛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亏她长相不差、一身贵气,可那脾气却教人不敢恭维。
“知道了。”苏木关上门,打开医馆后门往前方铺面走去。
那是条能容三人并行的小径,小径两边各有一幢两层楼房,左边楼下用来储存药材,右边楼下开了间开刀房以及四间起居室,专供离家的大夫和伙计住宿,而楼上的房间全用来当病房。
医馆生意蒸蒸日上,虽不到一房难求的盛况但住房率也达到八成,这是医馆刚开时他与师父始料未及的。
唉,真的不是矫情,他们只是想为留在京城这件事找到合理借口,没打算把医馆做大。
走到医馆前方,那里乱成一团,药材散落满地,受伤的病人缩在角落,无端招祸,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偷着空儿朝始作俑者瞪上几眼。
从苏木走进医馆那刻,玉珍公主的眼珠子就黏在他身上拔不下来了,他就是人人都在讨论的苏小神医?
还以为是宫人们胡说,世上哪有什么出尘绝伦、天神下凡?不过是溢美之词罢了。她更相信二皇兄说的,他说苏木哪有什么好,还不是惯会讨好巴结皇后和皇太后,大家这才一窝蜂的把话往好里说。
就像她,多少人说她是蓬莱仙子、月宫嫦娥,还有人说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呢,可宫里比她长得好的女人多的是,大家怎不拿同样的话去讲她们?还不是因为她们身后没有一个叫做皇帝的亲爹。
打小她便与二皇兄感情深厚,二皇兄说啥她便信啥,二皇兄说苏木是个千真万确的小人,她便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即使苏木经常往宫里去,她也从未见过他,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玉玉树、风流倜傥的男子,教人一观便为之心动。
她终于明白那不是谣言,他的卓尔不凡、鹤立鸡群是千真万确。她下意识地松手,鞭子落地,失神地望向苏木,一瞬不瞬。
眼光扫过燕瑀和玉珍公主,苏木嘴角勾起冷冷笑意。
玉珍公主刚甩过鞭子,脸上透出两坨绯红,而燕瑀不知招惹上哪号霸王,脸上数块淤青,手上被划出长长的刀痕,左腿一拐一拐的。
他不解,龙子凤女出宫,身后怎没跟上几个侍卫?怎会让那没长眼的揍成猪头?
看向苏木,燕瑀发出两句呻吟道:“苏木,快帮……本公子看看。”
这话本该玉珍公主来说,可她被苏木迷得乱七八糟,哪还有心思说话,直到燕瑀开口,她方回过神。
“苏公子,我哥哥伤势深重,请你帮他看看。”她娇声嗲气说着,整个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旁观者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
伤势深重?还好吧。苏木把重点放在“本公子”上头,所以燕瑀并不想曝露身分?
他没回答,只是目光朝四周缓缓转过一圈。
玉珍公主会意,忙道:“这里所有损失,我会负责赔偿。”
苏木仍然不开口,只是笑得越发灿烂。
他的意思是……玉珍公主从荷包里拿出几张银票,递给苏木,可他没伸手。
掌柜见状忙上前接过,数了数后,在苏木耳边道:“东家,有三百七十两。”
“才三百七十两?”
心脏狠狠一缩,玉珍公主微张嘴,口水悄悄往下延伸。他、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好听?比宫中乐师的琴声更吸引她,他真的是神仙公子,宫人们没有夸张……她没喝酒,却像在酒缸里泡过似的,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直想往他胸口倒去。
“不够吗?”她指指地上道:“是啊,药材都不能用了,可我身上只有这些,要不……”她褪下手上的玉镯,害羞地递到他跟前,这样……玉镯算不算是定情信物?“这是羊脂白玉,值两、三千两,应该够吧。”
她越说越小声,嚣张跋扈的玉珍公主变成小媳妇,让吃瓜群众惊叹连连,这还是刚才拿着鞭子乱挥的疯婆子?
苏木轻点头,依然没伸手,倒是极有眼色的伙计上前接了。
他正准备让人把燕瑀送进开刀房,以芳却在这时走进医馆,她正急着呢,急着把周望的事告诉苏木。
“方公子来了。”掌柜轻喊。
他是……玉珍瞠大眼睛瞧仔细,怎么有点像……端庄大方、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样样通的郑以芳?
她痛恨郑以芳,她可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凭什么就因为郑以芳能写几首破诗、弹几曲破琴便名扬京城,哼,青楼妓子不也擅长此道?
可惜每回两人对上,郑以芳总是退让、宽容大方,两相比较后,她更是臭名远播,而郑以芳却声名鹊起,她再是身分尊贵也被郑以芳压得抬不起头。
玉珍公主不喜欢以芳,同样的以芳也对她没啥好感。
撇去每回见面玉珍公主总要生事挑衅不说,吴家势大,以娴贵妃的父亲为首的皇亲贵胄也经常在朝堂上与世家清贵的头头吕相爷对上,可人家的女儿在宫里当贵妃呢,一开口底气十足,吕相爷常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可惜吴家的子孙辈有祖荫,不需上进便可享尽富贵,于是养出一票轨裤,当中不乏偷鸡摸狗之辈,远远不及吕家人,吕家子孙辈虽然不算多出色,至少中规中矩、不教人垢病。再和郑国公府比?那就更别说了,吴家整票子孙加起来也比不过郑家儿郎一根指头。
想确定似的,玉珍公主一把抓住她,似笑非笑地喊出她的名字,“郑以芳。”
“姑娘请自重。”她吃过苏木给的变声药丸,声音低沉得像男子。
这会儿玉珍公主不确定了,但是……她直觉朝郑以芳胸口摸去。
以芳发觉她的意图,二话不说,手一甩就把她甩得原地转三圈,差点撞上墙壁,幸好伙计年轻,反应快,一把扶住玉珍公主,否则明儿个说书的,能讲一篇“公主吃屎记”了。
玉珍公主怔愣,那把力气……别说女子,便是男人也少有。
她曾挑衅过郑以芳,不过用三成力道就将她推得倒地不起,为此郑以笙还便坏,害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所以她认错了,他不是郑以芳?
“姑娘年纪轻轻,眼力就差到连男女都分辨不出,得治治。苏大哥这里可有明目之药?”
旁人闻言不禁捧腹大笑,她确实眼力不好,否则怎会误伤那么多人?
苏木见好就收,问:“不知道公子的伤还治不治?再拖下去,倘若血尽身亡,可千万别怪到苏氏医馆头上。”
血尽身亡?这么严重?
“当然要治!”玉珍公主大声道。
“把人抬进开刀房。”苏木下令。
两名伙计上前把人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