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室移来不少盆栽棕榈树,故意沿著墙壁摆放,提供情人们隐密的小空间。
艾琳不久便发现化装舞会的重点在於卖弄风情、互相调笑,让已厌腻制式交谈的社交人士有机会玩玩最喜爱的游戏,且比平常更大胆地耍弄诱惑及阴谋。
亚瑟在用早餐时承认,他决定接受邀请时并不清楚这舞会需要披风及面具。
这就是让男人决定社交活动的结果,艾琳想。他们永远不会注意到细节。
但,玛格和班宁似乎都非常能自得其乐,他们消失已经半个小时。艾琳直觉他们正在善加利用故意散放在房间里的棕榈所形成的遮蔽处之一。
另一方面,她则正挤过人群,走向最近的门口。她需要休息一下。
过去一小时,她尽责地和无数戴面具的绅士跳舞,几乎没法用手里拿的镶羽毛小面具来遮掩五官。反正玛格提醒过她,毕竟她就是要让人认得。
她已经尽最大能力执行任务了,但现在她不只感到无聊,穿著软皮舞鞋的脚也开始作痛。不停参加舞会及晚宴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想。
她快到达门口时才注意到一位穿著黑色披风的男人正坚定地向她走来。他穿著斗篷般包覆全身的衣服,还拉起兜帽盖住头部。他一靠近,她才看到他戴著面具。
他的动作有如一匹狼正穿过羊群寻找最无助的小羊。有一下子,她精神一振,也忘了疼痛的脚。亚瑟今晚稍早离家时,带了件黑色披风及面具,还说他会到樊家的舞会接她。
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到。也许他的调查很顺利,有新的消息想和她讨论。尽管他似乎决意忽略彼此间的吸引力——至少在前——但想到他多少仍把她当成可以讨论这件事的人,她感到些许安慰。
穿披风的陌生人走到面前,艾琳的兴奋立刻消失无踪。他不是亚瑟。她不确定为何他尚未碰触她,她便如此确定,但她就是知道。
不是那男人的声音泄了密——他还没开口。这并不奇怪,他不是当晚第一位只以手势邀请她跳舞的绅士。声音很容易辨认,有些客人不喜欢玩游戏时被人认出。但她仍认得大多数舞伴,尤其是那些之前曾经和她共舞华尔滋的人。
出乎意料地,华尔滋是很亲密的舞蹈。没有人的跳舞方法一模一样;有些人如军人般一板一眼,有些则充满活力地带著她在地板上滑行,让她感觉彷佛在参加赛马,但也有些人会利用亲密的接触将手放在不合礼仪的地方。
穿黑披风的男人做出花俏的手势,她却迟疑。他不是亚瑟,而且她的脚真的很痛。但无论他是谁!他都很努力地穿越人群来找她。她起码得和他共舞一曲,她想。毕竟,她是受雇来表演的。
戴面具的男人一握住她的手臂,她立刻想反悔。他修长优雅的手指让她无法解释地全身打了个冷颤。她屏住呼吸,告诉自己那一定只是想像。但她的感觉否定了逻辑。这陌生人散发出一种气质,让她感受到最不愉快的情绪。
他带领她踩著华尔滋舞步时,她只能努力不皱起鼻子,抗拒他身上发出的一点也不好闻的气味。她感觉得出他刚刚出了很多汗,但那汗臭味并非来自寻常的运动,其中还渗有她认不出的淡淡香水,让她有些反胃。
她端详著他未被面具覆盖的少部分脸庞。灯光下,他的眼睛在黑丝面具的小洞中闪闪发亮。
她第一个想法是他喝醉了,但她发现他并未脚步不稳或舞步错乱。也许他刚玩纸牌、骰子而赢了或输掉一大笔钱,这可以解释他不寻常的兴奋感。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全心希望她没有接受这位穿披风男人的跳舞邀约。但太迟了,除非她想引起难堪,音乐结束前她是困住了。
她很确定今晚之前不曾和这男人跳过华尔滋,但觉得或许在别处见过他。
「你今晚愉快吗,先生?」她问,希望能诱使他开口。
但他只是沉默、但肯定地点头作答。
修长的手指紧握著她的手,连她都感觉得到他戒指的外观。
她也感觉得到他的手紧揽著她的腰,使她差点跌倒。他若把手再往下移,她会立刻结束这一舞,她告诉自己。她无法忍受他更亲密的碰触。
她将手指从他的肩膀移到手臂,想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手掌却拂过厚重的黑色披风上一道深长的撕裂口。也许是被马车门勾破了。她该不该告诉他披风上的裂痕呢?
不,他们愈少交谈愈好。就算他乐于开口,她也不想进行礼貌性的谈话。
接著,戴面具的男人不发一语便将她带到舞池边猛然停下来,深深一鞠躬,转身快步走向最近的门口。
她看著他离开,对这段奇怪的插曲有些惊讶,但也大大松了口气。
她自己的披风突然有些太暖和,她比数分钟前更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了。
举起面具掩住脸,她勉强逃出阴暗的舞厅而不引起更多注意。她步下沉静的露台,避到樊家月光下的温室中。
巨大的温室弥漫著丰饶泥土及茂盛树叶所带来的、健康而抚慰人心的气味。她在入口稍停,一让眼睛适应黑暗。
不久她发现满月的淡淡月光穿透过玻璃,刚好让人看得到工作台及许多绿色植物。
她漫步穿过阔叶植物走道,享受这一刻的孤独及寂静。她今晚和许多戴面具的神秘陌生人跳过舞,但其中并没有亚瑟。就算他戴著面具、穿著披风、不发一语地来到她面前,她也认得出他的碰触,她想。他一靠近,她体内就自有反应,彷佛他们共享著某种难解的联系,他靠近她时一定也体验得到同样的感受。或者她只是在自欺欺人?
她走到盆栽植物走廊的尽头,正准备转身,却听到像是鞋子踩在磁砖上、或是披风微微摆动的窸窣声,才知道温室中还有其他人。
她的心跳加速,直觉地躲到高大棕榈形成的阴影中。若是她的舞伴跟踪而来,怎么办?
温室似乎是个颇安全的庇护所,但她突然发现她可能会被困在玻璃屋的深处。无论谁跟踪她,想出去,她都得经过那人。
「罗小姐?」女人的声音细小而发抖。
艾琳感到如释重负。她认不出新来者,但知道要对付的是女性,她不再紧张。她从高大棕榈树的阴影中走出来。
「是,我在这里。」她说。
「我似乎看到你往这边来了。」那位小姐沿著植物步道走来。她浅色布料制的披风反射著月光,也许是淡蓝或淡绿。她也把兜帽拉到头上盖住脸部。
「你为何认得我?」艾琳问,好奇且惊讶地发现自己仍有此一担心。和戴面具的陌生人共舞华尔滋,使她平常不易慌乱的神经骚动起来。
「稍早我看到你搭圣梅林的马车抵达。」那女人很娇小,穿著浅色礼服更显得身轻如燕。她走向艾琳时彷佛脚未著地般飘浮著。「你的面具及披风十分抢眼。」
「我们见过面吗?」艾琳问。
「没有,对不起。」那位小姐举起优雅的手,掀开兜帽,露出高雅的发型。她的头发很可能是金色,但在怪异的光线下,有如神奇的银丝。「我叫彭茱莲。」
亚瑟的前未婚妻。艾琳差点大声呻吟起来。今晚已经从难熬变得棘手。玛格该在场的,但她去了哪里?
「彭夫人。」她低语。
「请叫我茱莲。」她拿下面具。
艾琳听过许多谣言,猜得出茱莲很漂亮,事实却更令人气馁。尽管月光并不明亮,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出茱莲的确貌美如花。她的五官有如精美而细致的雕刻。
她全身上下都优雅而美丽得有些不真实。站在月光中的叶影下,茱莲彷佛在月光花园中召开会议的仙后。
「好吧,」艾琳也卸下面具。「你显然知道我是谁。」
「圣梅林的新未婚妻。」茱莲飘移到不远处停住。「我想我该说声恭喜。」她最后的尾音上扬,彷佛是在询问。
「谢谢你。」艾琳冷淡地说。「你有什么事吗?」
茱莲身子一缩。「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老实说,我不确定要如何开口。」
一个人吞吞吐吐又不肯直接说重点,是最令人生气的,艾琳想。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问。
「实在难以启齿。也许,若你愿意听我从头说起,会简单些。」
「只要你觉得有帮助。」
茱莲微转过身看著附近的植物,彷佛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东西。「我想你已听过谣言。」
「你和圣梅林订了婚,但又和彭若南私奔,我想你说的是这件事。」她丝毫不掩饰她的不耐。
茱莲戴手套的手握紧。「我没有选择。我的父母坚持要将我嫁给圣梅林,绝不会允许我结束婚约。我相信我若对爸爸说我真的无法进行婚礼,他一定会把我锁起来,逼我答应。」
「原来如此。」艾琳淡淡地说。
「你不相信我吗?我发誓,爸爸真的很严格,他无法容忍任何异议,一切都必须依他的命令行事,妈妈也不敢违抗他。为了逃避他们替我选择的婚姻,我什么愿意做。亲爱的若南正好解救了我。」
「原来如此。」
茱莲笑得很依恋。「他英俊、高贵,而且非常非常勇敢。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敢为解救我远离恐怖的婚姻而反抗我父亲及自己的父亲,更不要说是圣梅林。」
「你确定嫁给圣梅林会很恐怖?」
「一定很难以忍受。」茱莲颤抖著。「和他订婚的那几周,我常躺在床上一路哭到天明。我哀求爸爸为我找另一个丈夫,但他拒绝。」
「你这么确定嫁给圣梅林会很可怕,究竟是为什么?」
茱莲匀称的眉毛困惑而优雅地皱起。「噢,当然是因为他和爸爸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希望嫁给会像爸爸那样对待我、永远都不在乎我的意见、永远不允许我自己做决定、坚持在家扮演暴君的男人呢?噢,我还宁愿进修道院。」
真相终於逐渐大白。茱莲会和若南私奔的原因突然显得十分清楚。
「呃,我想那也说明了一些事。」艾琳回答。
茱莲搜寻著她的脸。「你一点也不怕圣梅林,对吧?」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艾琳吓了一跳。她迅速思考著。她对亚瑟充满尊敬,非必要也绝不希望激起他的怒气,当然更不愿意反对他,但惧怕他?
「不。」她说。
茱莲迟疑一会儿才点头。「我看得出你的情况跟我不一样,也必须承认我很嫉妒。你怎么做到的?」
「我怎么做到什么?」
「你如何让圣梅林注意你说的话?如何阻止他控制你的生活?如何防止他任意妄为?」
「这是很私密的问题,茱莲。」她说。「我想我们可否直接讨论你来找我的原因?」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打探,只是我忍不住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呃——」
「取代你的位置?」艾琳建议。
「对,我想你可以那么说。我只是好奇你和他如何相处。」
「这么说吧,我和圣梅林的关系与你和他的关系全然不同。」
「原来如此。」茱莲点点头,这次充满了智慧。「也许你不怕他是因为你比我大很多,也拥有更多处世以及和男人相处的经验。」
艾琳发现自己正咬著牙。「的确。好了,麻烦你,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噢,对。」茱莲挺起肩,抬起下巴。「真难以启齿,罗小姐,但我是来求你帮忙。」
「什么?」
茱莲伸出手,优雅地做个恳求的手势。「我必须请你帮个大忙。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
有一下子,艾琳怀疑茱莲是否在玩什么怪异的游戏,但她的绝望清楚可见,显然无论这是怎么回事,她都很认真。
「对不起。」艾琳说,尽管生气但仍放软语调。茱莲似乎并不慌张。「我看不出我有何能力可以帮你的忙。」
「你和圣梅林订了婚。」
「那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艾琳担忧地问。
茱莲清清喉咙。「谣传说尽管你们尚未结婚,但你们似乎已非常亲密。」
艾琳一僵。亲密只是美化的字眼,大家都知道。她告诉自己他们早就预料到社交界会猜测她和亚瑟有亲密关系。其实,她早该料到会有这种谣言。她不像茱莲是生活在父母严密保护下的纯真十八岁少女。
艾琳自我提醒,在上流社会眼中,她不只是成熟女人,还是神秘的女性,并和更加神秘的未婚夫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虽然玛格也搬来同住,但只是做个样子让社会能够接受,并无法遏止流言辈语。
丑闻散布者会相信她和亚瑟很亲密,并不令人出息外。
「每个人都该知道谣言并不完全可信。」她摆出不想再谈的语气。
「我无意冒犯你。」茱莲说。「但我要你知道我了解你和圣梅林关系密切。噢,据说几天前有人在某个舞厅外的花园里看到他十分热情地亲吻你。」她略一停顿。「他从未那样亲吻过我。」
「是!那个——」
「此外,还有谣言说他在公园里向一个只是和你说话的男人提出决斗的挑战。」
「我发誓,那件事被夸大了。」艾琳很快地说。
「重点是,圣梅林真的出口威胁。」茱莲叹口气。「有些人听到了,这才是重点,你懂吗?若南和我逃跑那晚,他甚至没有追来。」
「你希望他去追你回来吗?」艾琳轻声问,突然很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不,当然不。」茱莲用面具的侧边轻敲木制工作台。「其实,我非常感谢他没有来追我们。我很怕他会伤害若南,或在决斗中杀了他。但我反而听说那天晚上圣梅林到俱乐部去玩牌。」她露出难过的表情。「更加证实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什么想法?」
「虽然圣梅林和我订了婚,但他一点也没有付出热情。」
「我很高兴你嫁给了你深爱的男人。」艾琳轻声说。「但我还是不懂你要我做什么。」
「你还不懂吗?我亲爱的若南为了拯救我冒了很大的风险,也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你刚才告诉我圣梅林完全没有伤害到他。」
「我那时并不知道若南那晚为我冒了多少风险。」茱莲的声音彷佛在压抑泪水。「我最大的恐惧是圣梅林会来追我们,但真正的危险却来自我们各自的家人。」
「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早就知道我父亲可能会气到一毛钱也不给我,事实也是如此。但我们没有预料到若南的父亲也会愤怒到停止若南每季的津贴。」
「噢,天。」
「我们的财务陷入危机,罗小姐,可是若南太过骄傲,不愿去找他父亲恢复津贴。」
「你们怎么过活?」
「感谢我母亲,她冒著惹火我父亲的风险,从爸爸给她的家用中偷偷给我们一些钱。若南和我私奔那晚我带了些珠宝,我也卖掉一些。」茱莲咬著唇。「可是,卖的价钱不多。珠宝在典当时有多不值钱,真是令人吃惊。」
艾琳因衷心的同情而感到刺痛。「我知道,我也体验过同样可悲的情况。」
但茱莲似乎无意分享和当铺交手的经验,一心专注於自己的故事。「至於若南,他一直在赌桌上试手气。最近他交了个朋友,似乎对那个世界很熟悉。」
「什么意思?」
「这个人带若南去一个俱乐部,保证那里绝不会骗人。起先若南还时常嬴钱。有阵子,我们以为他的手气可以让我们度过难关。但最近他的牌运不好,昨晚还输了一大笔钱。他把我最后一条项链拿去抵押后,我们几乎就一无所有了。」
艾琳叹口气。「我真的能了解那种感觉。」
「我们可能撑不了太久。」茱莲摇摇头。「我想我真的很天真,但我必须告诉你,若南和我失去经济支援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舞会礼服及成套的舞鞋要多少钱。」她摸摸身上的披风。「我今晚能来是因为有位朋友借我这件礼服。若南不知道我来这里,他又去赌场了。」
「你的遭遇,我深感遗憾。」艾琳说。
「我害怕若南就快走投无路了。」茱莲低声承认。「我不知道若他手气没有转好他会怎么做。所以我才来寻求你的协助,罗小姐。你愿意帮助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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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艾琳回到点著灯笼的舞厅。穿披风、戴面具的跳舞人似乎愈来愈多。她找了个棕榈遮蔽但无人的隐密处,坐在摆放其中的镀金长椅上。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跳舞的人群,想找出玛格及班宁,同时思考和茱莲的谈话。
但一看到戴黑面具、穿黑披风的男人正朝她而来,她的思绪猛然一止。别再来了,她的身体一颤。她不会让他再碰触她,无法忍受他的手放在腰上的感觉,或他异常的兴奋气味。
但几秒钟后,她松了口气,知道这位绝不是同一人。的确,他穿过人群的动作同样如掠食者般流畅且脚步坚定,但这男人的步伐散发著力量及自制,而非旺盛得不自然的精力。披风上的兜帽掀下来。尽管双眼藏在丝质黑面具下,却掩不住高傲的鼻子,或浓密黑发往后梳而露出宽阔前额的风格。
她无法抑制一股嘶嘶作响的期待在血管中窜流。她拿下面具微笑著。
「晚安,爵爷。」她说。「你提早来了,是吗?」
亚瑟停在她面前鞠个躬。「枉费我精心乔装。我几分钟前抵达,立刻找到玛格及班宁,但他们说你消失在人群中。」
「我去温室呼吸新鲜空气。」
「可以离开了吗?」
「老实说,我早就想离开了。」她从长椅上起身。「但我不确定玛格会想这么早回家,我相信她和范先生玩得很愉快。」
「那非常明显。」他握著她的手臂,走向门口。「她刚说,她和班宁要顺道去莫家的晚宴。班宁稍后会送她回家。」
她微笑。「我想他们恋爱了。」
「我又不是带玛格来伦敦谈恋爱的,」亚瑟低声抱怨。「她的角色是担任你的指导,并在你工作期间住在我家,以保障你的名声不会受损。」
她暗自挣扎是否要告诉他茱莲提到的谣言已经在社交界流传。最后她决定,亚瑟若知道上流社会已假定他们之间有亲密关系,只会让情况更复杂。这个消息也许会让他过度担忧对她的责任,而那是她最不乐见的情形。
「别这样,爵爷。玛格找到能使她开心的绅士,不是很棒吗?承认吧!」
「哈。」
「这件事最可爱的是,恋情的萌芽全要归功於你。」她忍不住又说。「毕竟,若不是你邀请玛格来伦敦,她绝不会认识班宁。」
「那不是我的计划,」他阴郁地低语。「我不喜欢事情未照计划进行。」
她笑了。「有时候推翻精心安排的计划,也不错。」
「你怎么知道结果不会是个大灾难?」
因为我在顾魏介绍所的办公室遇见了你,她怀念地想。她原想找个平静的工作,却碰到亚瑟,而现在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她的生活都将完全改变。
但她不能这么说,所以她只是微笑,希望表现得够神秘。
他们一抵达樊家大宅的前廊阶梯,亚瑟便请人去通知马车。几分钟后,艾琳看到马车从一长排等在街上的车队绕出来。马车一到阶梯下方,亚瑟就扶她上车。
他也跟著她轻跳上车,厚重的黑色披风在他身后扬起,有如黑夜中被追捕的扬翼小鸟。
他关上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她突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他坐在马车里。
「真受够了这些无聊的化装舞会。」亚瑟解开面具丢到」旁。「我看不出这样乔装打扮有什么吸引力,除非有人想犯罪。」
「我敢说今晚樊家的舞会里的确发生了一些罪行。」她回嘴。
「啊,对,的确。」他斜倚在座位一角,嘴角开心地微扬。「我猜大部分都和某种非法私通有关。」
「嗯。」
他充满危险的双眼凝视著她。「我希望你没有遇上不名誉的事吧?玛格的工作就是确保你不会引起错误人士的注意,但显然她并未用心,若有任何男人做出不合礼仪的行为——」
「没有,爵爷。」她快速回答。「没有那种麻烦,但我的确遇见你的一位老朋友。」
「谁?」
「茱莲,现在是彭夫人了。」
他脸一沉。「她今晚也来了?而且去找你?她没有让你难堪吧?」
「没有。但这次见面,应该算是颇为有趣的。」
他的手指在门边弹动。「为何我有种感觉,我不会喜欢你将要出口诉我的事?!」
「其实没那么可怕。」她保证。「但是,我想你一开始的反应也许会有些,呃,负面。」
「我想你该死的说对了。」他笑得恐怖而期待。「但你还是想让我改变心意,对吧?」
「在我看来,若你能尽力做出正面回应,对大家都有好处。」
「说吧。」他埋怨道。
「我想我最好从头道来。」
「现在我绝对确定我会有负面反应。」
她假装没听到。「爵爷,你是否知道,茱莲及若南的家庭都断绝了他们的金钱来源?」
他扬起眉。「我听过有关的谣言,是的。我确定这只是暂时的情况。彭老先生及葛老先生迟早都会想通的。」
「茱莲起先也这么想,但她对这个可能性已不抱信心,显然若南也是。他们确信双方家长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茱莲十分担心。」
「是吗?」他的口气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茱莲的感觉。
「她母亲给了她一点钱,但并不够维持生活。财务危机的威胁逼使若南转向赌场。」
「是,我知道。我敢说,他很快就会发现在赌场更容易输掉所剩无几的钱。」
「你知道若南想在牌桌上试手气的事?」
「那不是什么秘密。」
他当然知道情况,她不快地想,如同他也知道伊毕一直在挪用家用公款。一定要全盘掌握周遭世界的一切状况正是亚瑟的做法。
她决定换个方法。「茱莲非常害怕。」
他转过头,用凶恶的侧脸对著她。他看著窗外,彷佛厌烦这场谈话,并发现街上出现非常有趣的景象。灯光刻画出他的颧骨及下巴的线条,但表情却掩在阴影中。
「我一点也不讶异。」他说。
她再次想起曾听过某个谣言提到茱莲对亚瑟的感觉。据说她很怕他。
看著他侧开的脸,她突然非常确定他知道他的未婚妻很怕他。
他知道茱莲对他的观感,她并不讶异,但想到他也许会把年轻蠢女孩的恐怖想像信以为真、甚至因此而情绪低落,她却非常震惊。
「据我了解,茱莲是娇生惯养、备受保护的女孩。」她很快地说。「年轻又缺乏涉世经验,会使年轻女孩产生偏激的想像及恐惧。」
他回头看她。「不像你,对吧?」他嘲讽地问。
她拿著面具的手挥了挥。「想开店做生意的女人负担不起过度讲究的敏感。」
他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点点头,显得非常认真。
「的确,太过纤细敏感会影响利益得失。」他定定地看著她。「我几年前就学到教训。之后,我就绝不让情感左右生意上的决定。」
这不是好预兆,她想。他对财务及投资有种超自然的传奇直觉,所以早猜到她想请他帮的忙牵涉到金钱。他正明白地警告她,可以不必费力了。
但她还是决定勇往直前,利用可能动摇他的工具:逻辑及责任感。
「爵爷,我就直接切入重点。」她说。「茱莲今晚来找我帮忙。」
他微眯起双眼。「别说她胆敢向你要钱?」
「不。」她快速回答,很高兴能立刻否定这件事。
他的表情柔和了些。「这让我松了口气。有一下子,我以为她想说服你借她钱,尽管我实在想不透她为何会认为你会愿意帮她。」
「她并不想借钱。」艾琳小心翼翼地说。「至少没有直说。但你该记得你曾散布谣言,说你进城是想组一个投资财团。」
「那又如何?」
艾琳挺起肩。「茱莲拜托我请求你,在财团里保留一股给若南。」
有一下子,亚瑟就只看著她,彷佛她刚说的是某种外国话。
接著他往前靠,手肘支在膝盖上。
「我必须说,你这个玩笑实在很怪异,罗小姐。」他说。
她搜寻他的双眼,知道她所看到的目光只是不耐,而非愤怒,两者之间有些差异。对亚瑟,她非常确定只有后者的反应才真正危险,前者则可以用逻辑对付。
「请不要吓我,爵爷。」她冷静地说。「我只希望你听我说完。」
「还有更多废话?」
「我了解以目前的情况,这个要求太过分,但我觉得帮茱莲这个忙,对你是个好建议。」
他冷笑一声。「但你该记得我目前并没有要组织财团。」
「对,但你时常在组财团,我们彼此明白你迟早会开始计划另一次财务投资。你可以让若南在下一次计划中参加。」
「就算彭若南有资金购买股份,我也想不出什么合於逻辑的理由要邀他入股,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他并没有钱。」
「他购买股份的资金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稍后会讨论到。」
「我们真的会吗?」
「你又想恫吓我了吗,爵爷?若是,那并没有用。」
「也许我该再努力些。」
她非常努力要自己保持耐性。「我正想向你解释,为何你该考虑让若南成为你下个投资公司的一员。」
「我等不及要听了。」
「原因是,」她往下说,决意要说完理由。「若从特定观点来衡量这件事情,别人可能会认为,茱莲及若南陷入目前极端不幸的财务窘境,全都是因为你。」
「该死,女人,你是说他们两人私奔都要怪我吗?」
她挺起肩。「从某个角度来说,是的。」
他再度低声诅咒,往后坐。「告诉我,罗小姐,茱莲认为躺到我的床上比死亡更可怕,而决定不得不和另一个男人趁夜逃跑,你觉得全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他的结论使她震惊。「我只是说这个结果你有部分责任,因为那晚你可以去追茱莲及若南以阻止他们。而且,只要你去追,我相信一定可以在茱莲的名声受损前赶上他们。」
「你没有听到完整的故事,那晚风雨交加,」他提醒她。「只有疯子才会冒那种险。」
「或为爱疯狂的人。」她微笑著纠正他。「我听过数个版本的故事,爵爷,我必须说你并不符合其中的叙述。若你曾热烈爱上茱莲,你一定会去追。」
他伸长双臂,靠在椅背的靠垫上,笑容有如刀锋般尖锐。「之前一定有人向你解释过我是唯利是图的男人。人们赋予我许多形容词,罗小姐,但我保证,热情如火绝不在其中。」
「对,呃,我敢说没几个人对你的认识够深而能这么说,但那也一定是你的错。」
「你怎么可以把那个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无意冒犯,爵爷,但你并不鼓励——」她突然止声,明白她正想要用的字「亲密」并不适合拿来形容他疏离而自制的天性。「这么说吧,你并不鼓励过於接近的人际关系。」
「那是有原因,过於接近的关系常会让人做不出正确的生意决定。」
「我不相信那是你与人保持距离的动机。我怀疑事实是,过人的责任感使你难以卸下心防。你觉得信任他人是一种冒险。」
「你对我的性格有很不寻常的看法。」他低声说。
「而据我不寻常的看法,我很确定你的确热情如火,只是强自压抑。」
他神情怪异地看她一眼,彷佛她刚证明自己神智不清楚。「告诉我,罗小姐,你真的相信我会不顾任何状况去追一个逃跑的未婚妻吗?」
「噢,会的,爵爷。只要激起你热情的天性,你一定会追她追到地狱之门。」
他脸一皱。「多么诗情画意的想像。」
「但是,爵爷,去年那晚你并未去追茱莲,因此你的决定造成了今日的结果。」
「再解释一次,为何我该解决彭若南的财务困境。」他不悦地说。「我似乎抓不住你这些论述的重点。」
「其实很简单,爵爷。若你那晚去追那对情侣,很有可能茱莲今天已是你的伯爵夫人,也因此不会有任何财务上的担忧。至於若南则仍会备受父亲疼爱,也会很开心地把丰厚的每季津贴花在裁缝师及制靴师父那里。」
他赞叹地摇摇头。「你的逻辑真是一让我哑口无言,罗小姐。但我一点也不相信你的结论是经由逻辑或理性思考得来的。」
「不是吗?」
「我想你会为茱莲请托,是因为该死的纤细情感,尽管你声称你并不敏感。」
「胡说。」
「承认吧,茱莲的眼泪触动你的软心肠。」他感到有趣。「我记得她随时都能哭。」
「她没有哭。」
他扬起眉毛。
「好吧,也许滴了几滴眼泪。」艾琳承认。「但我保证,她是真心诚意的。我想若不是极度绝望,她也不会想来找我。」她吸口气。「爵爷,我知道你的私事与我无关。」
「多么有远见的观察,罗小姐,我深表同意。」
「但是——」
「但是,你正在干涉我的私事。」他替她说完。「因为你克制不了自己。真的,我相信你天性就想介入我的私人事务,正如猫的天性就是想折磨被它逮到的老鼠。」
她脸一红,因为他对她的看法而动摇。
「你不是老鼠。」她虚弱地说,没有明说若车厢里有猫,也是坐在她的对面。
但是亚瑟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你确定我不是受你这只猫折磨的老鼠?」
「爵爷。」她吞咽,膝上的手指紧握,怒视著他。「你在取笑我。」
她很确定他是在取笑她。她只能忽视那刻意的嘲弄与挑衅,继续为茱莲请托。她答应那年轻女孩她一定会做到。
「我想说的是,不管喜不喜欢,你已经陷在里面。而且,你也有力量弥补这一切。」她说。
「嗯。」弥补一切的想法似乎并不吸引他。他冷酷地盯著她。「既然你对财务问题这么有兴趣,我想你一定知道如果我让若南入股,这钱也得由我借他,对吧?」
「呃,是的,我的确知道,但只要投资赚了钱,他就可以还你了。」——
「但如果投资失败呢?那时怎么办,聪明的小猫咪?除了自己的损失,我还得负担若南的?」
「大家都知道,你的投资计划很少失败。玛格及范先生向我保证你是财务投资的天才。爵爷,尽管你对事情的转变不太高兴,我确信你一定会对茱莲的请求做深入的考虑,并决定去解救她。」
「你确信,是吗?」他客气地问。
「对。」
他转头注视著窗外许久,久到令人不安。她渐渐怀疑她是否逼他太甚。
「我想我的确该为若南及茱莲的困境做些事。」过了一会儿,他说。
她放心地轻叹口气,露出赞同的笑容。「我知道你很好心,绝不会拒绝茱莲及若南。」
「这不是出於同情,」他说,声调有些泄气。「而是出於罪恶感。」
「罪恶感?」她抿起唇想了想,接著又摇头。「这么想就太过自责了,爵爷。这整件事只是你或许可以纠正的不幸错误,但我不认为你该对这件事有罪恶感。」
「向茱莲求婚,其实就是一次重大的失算,而她私奔那晚我的确也没去追她。但两件事都不是我罪恶感的起源。」
话题的转变使她不安。害怕他会把更多无谓的责难怪到自己身上,她想也不想地伸手碰触他的膝盖。
「你不要太过苛责自己,爵爷。」她非常真诚地说。「茱莲很年轻且备受保护,所以我想她缺乏一些常识。她并不知道你其实会是很好的丈夫。」
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他低头看著轻摆在他腿上、戴著手套的手。
她随著他的视线望去,身体一僵,猛然发现她的碰触有多亲密。她感觉得到他身上的热气正穿透她的软皮手套。
他们两人彷佛都盯著她放在他腿上的手许久。艾琳无法移动,好像她突然陷入催眠状态,全身感到一股怪异的恐慌。
她立刻回过神,羞窘且快速地移开手,紧紧交握在膝上。她似乎仍感觉得到指尖在灼烧。
她清清喉咙。「如我所说,你无须对这件事有罪恶感。毕竟你没做错事。」
他看著她。看到他眼中闪著恶意的幽默,她一颤。
「端视你的角度为何。」他说。「你想,私奔计划中每个该死的细节是谁安排的?」
「什么?」接著她突然领悟。「那天晚上是你安排那对情人逃跑的?」
「我作了详细计划。」他摇摇头。「包括选日子、购买正好可以架到茱莲房间窗户的梯子,并从出租马厩找来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