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恺,秦恺,等等我!”她抱着书包嚷着。
秦恺停步,转身,他永远是平静的、是淡漠的,只是眸中有丝特别光亮——是朝阳的影子吧!心馨奔到他身边,他才牵扯一下嘴角,笑容未现已迅速敛去。
“早!”他说,“你今天比较早。”
“是啊!”心馨傻呼呼地摸摸头发,“不早也遇不到你,我今天五点多就醒了,再也睡不着。”
“今天有测验?”他问。一边往前走。
“没有,甚至没有英文要背,”心馨摇着头。“我也奇怪,平常四姐叫几次我都醒不来,今天特别。”
秦恺看她一眼,清澈澄透的眸子,白里透红的皮肤,一脸的无忧无虑,她单纯得不可能有心事,那么,她特别早醒来不能来算失眠了,像哥哥秦康一样?
“你是——有心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心事,怎么可能?”心馨站定在公路局车站上。“我本来还担心妈妈,可是现在不担心了,我发现——根本不需要我瞎担心,有爸爸呢!”
“我看见这两晚都有人送你回来。”奏恺问。他是平和的,任何问题都不会使人不安。
“是啊!运气真好,认识一个见习医生叫戴克文,每天搭他便车方便多了。”她毫无心机。
秦恺望一望公路一端,还没有汽车的影子,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心馨脸上。
“哥哥——这两天很特别、很怪。”他突然说。他神情——竟像想暗示些什么。
“我也发觉了,”心馨不在意,“可能是要订婚、结婚的人心神不定吧!”
“我看不像,”秦恺微微皱眉,“刘心馨,你可曾——责备过他吗?”
“责备,为什么?”心馨睁大了惊奇的眸子,“他又没有得罪我,他比我大,我怎能责备他?”
“那——”秦恺说不下去,心馨的思想和他的不在同一条路上。“可能是我多疑,我觉得他在避开你!”
“怎么可能呢?”她哇哇大叫,“昨夜他还在门外遇见我,我们还谈得很好嘛!我又不是怪兽,为什么要避开我?完全没有道理!”
“他看来很矛盾,昨夜三个钟头他把自己困在房里,直到你回来。”秦恺以乎很担心。“他该很快乐才对,我不明白他矛盾什么。”
“我们当然不能明白他啦!”心馨说得理直气壮,“他是要结婚的大人哦!”
“我们——也不能算是小孩子。”秦恺再望一望公路,车终于摇摇晃晃来了。
“我们是自以为不小,”心馨故作成熟腔调,“秦康却从来没把我们当过大人!”
“或者吧!”公路局车停在站上,秦恺让心馨先上,他跟在后面,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卡位上。
“他们定了订好的时间吗?”心馨问得全无芥蒂似的,她曾伤心流泪过,她真能毫不介意了?
“不知道。”秦恺淡漠地说,“我的责任只是到了日子去参加宴会而已。”
“是请吃饭,或是开舞会?”心馨兴致勃勃。
“不知道,”秦恺又看她,“你想——跳舞?”
“想开开眼界,观光一下,”心馨伸伸舌头,笑了,“我们学校不许参加舞会,更不许去娱乐场所,我又要考大学,甚至都没见过。”
“很遗憾吗?”秦恺问。
“好奇!”心馨皱皱鼻子,“我一直怀疑——嘿!我有很好的舞蹈天才。”
“是吗?”秦恺被她的真稚惹笑了,“考上大学你会有时间一展所长!”
“考不上大学呢?”心馨一下子严肃起来,她的个性就是这么说起风就是雨的。“秦恺,你说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简直就没有脸见人了!”
“你不能总这么想,”他摇摇头,眼光柔和而坚定。“还没考就吓坏自己对你没有好处。”
“唉!谁能有你‘考上台大是意料中事’的把握,”心馨叹一口气,那叹息和她的人完全不配合。“我虽然很少说,每次想起大学也真害怕。”
“那就更用功些,少玩一些。”秦恺正色说,“昨夜你没来补习数学。”
“对不起,回来晚了,”心馨伸伸舌头,好俏皮。“我还有一大堆别的功课要做,没法子。”
秦恺犹豫一下,他在考虑该不该说。
“我的意见是——数学这东西要持之以恒,每天去接触它会有很大的帮助,停一天,隔一天,会使数学链子脱节,想再连起来就事倍功半了。”
“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缺课,”心馨涨红了脸,“昨天——我也不是去玩,我陪妈妈。”
秦恺不语,望着车窗外的中山北踢,好久好久都没有转回头的意思。
“秦恺,是不是——生我气了?”心馨小心翼翼地,她一直就有些怕秦恺。
“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今晚补加倍的时间,好不好?”
秦恺摇摇头终于慢慢转回视线。他的神情看来似乎平有些为难,为难?为什么?
“你不想替我补习了,是不是?”心馨着急了,她是个敏感的小家伙。
“不,”秦恺腼腆地说,像个秘密被人识穿的孩子。“我在想——我该去看看你妈妈。”
“啊!今天,好不好?”心无城府的心馨立刻高兴起来,“放了学我们一起去,你等我?”
秦恺脸上泛起罕见的浅笑,他还有些脸红——这孩子,怎么和秦康全然不同呢?
“好!你几点钟放学?”他问。
“五点半!”心馨说,“你来我学校门口等我?”
“好!”秦恺毫不思索就答应了。虽然他下午只有一节课,两点钟就放学了,他能等,不是吗?只不过是三个半钟头,就算一辈子——心馨要他等,他也心甘情愿,只是——心馨知道吗?心馨会要他等吗?“我五点半在校门口等你。”
心馨心情十分好,下意识哼起歌来,她是个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有烦恼也是短暂的,她是上帝亲手放在人间的一颗最可爱的小星星。
他们在火车站分手,时间还早,心馨决定走去不远的学校,秦恺却上了零南公共汽车,汽车要开时,她还在下面哇啦、哇啦地叫:
“别忘了五点半啊!”
秦恺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大声叫嚷,他涨红了脸,只是点头,拼命点头,他怎会忘了呢?这是他和心馨的第一个约会——是约会吗?
心馨轻松愉快地走回学校,北一女的学生有早读的习惯,尤其是操场上,许多女孩子拿着书本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书。心馨很少到得这么早,她也兴致奇好地加入了早读的行列。
今天是特别的,她想。她起得特别早,又遇见秦恺,特别的是他肯陪她去看妈妈,她更发觉早读是那样美好的一件事,空气清新,记忆力、理解力都特别好,今天又没有考试,怎么不是特别的一天呢?
很快的“朝会”、升旗,开始上第一节课,原是她最怕、最头痛的数学,她竟也开始有了兴趣——秦恺说得对,数学是一条链子,每天接触它,那链子一旦被摸熟了,立刻融会贯通了,她现在就有这感觉,数学原来并不难啊!
下课的时候,她心情好得出奇,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呢?她觉得什么都不同,甚至那位斗鸡眼的数学老师都变得亲切可爱。
校门口传达室的工友匆匆走到教室门外,他那江西国语一向使人似懂非懂,这一次却也例外。
“刘心馨,到训导处!”他叫。
心馨一震,到训导处?又是什么事?她迅速着一着身上的制服,领章、胸章全有,鞋袜也合格,再摸摸短发——又是这天然微鬈的头发惹麻烦吗?她已解释了无数次,教宫、训导主任也试验过了,证明她是天然鬈发,甚至浣思也来作过证,又发生了麻烦?
心馨大步走出教室,奔向训导处,难道这就是心情特别好、今天一切特别的结果?
训导处门外站着一个不该在此地的人,她呆了一下,秦康?他怎么会在这儿?
“秦康——”她困惑地叫。
教官已闻声走出来,端详了心馨一阵,说:“你家里有事,秦先生已经替你请了假,去吧!”
“我家里有事?”心馨莫名其妙地叫,“我家里有什么事?谁叫你来的?秦康。”
“哎——”秦康脸色很坏,话也说不清楚,“四姐打电话通知我,叫我来接你——哎!”
“你快去拿书包走吧!”教官似乎已知道什么事,一向严肃的她竟催心馨走。
“心馨,要快!”秦康焦急不安。
心馨奇异地不安起来,看秦康神色——哎!她可不愿随便乱想,走就走吧!秦康总不会骗她!她匆忙又奔回教堂,五分钟后又抱着书包跑回来,已是满头大汗。
“走吧!”秦康催促着。
心馨看一眼训导处,教宫已和另一位先生预备去巡堂了,她也不多说,跟着秦康走出校门。
“到底是什么事?”出了学校,别了教官,心馨可不同了。“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这——心馨,难道我会骗你?”秦康似有为难处。“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才不信,”心馨故作轻松地倚着墙。“你真有本事,居然能哄得有女阎罗之称的教官准我假,我服了!”
“心馨,”秦康看来生气了,他板着脸,正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是四姐教我来接你的,你再不听话——你别后悔!”
“我才离开家,四姐有什么理由叫你来接我?”心馨不为所动,仍是轻松地笑,“天又没有塌,何况——四姐怎么会找到你?”
“听着!”秦康几乎咆哮了,他漂亮的脸涨得通红。“麦正伦打电话通知四姐,叫四姐找你,四姐急得去找我妈妈,妈妈打电话给我,四姐在电话里说,叫我无论如何要立刻接你去医院
“医院?”心馨全身巨震,笑容也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医院?”
秦康长长透一口气,拦往一辆计程车,不由分说把心馨塞进去,然后吩咐了地址。
“你告诉我,秦康,”心馨的声音开始发颤,刚才的顽皮已没有了影儿。“到底医院——发生了什么事?”
秦康紧捉着嘴,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二十六岁的秦康竟也孩子气呢!
“秦康,求求你告诉我,”心馨可怜兮兮一把抓住他。“我道歉,你告诉我,好吗?好吗?”
“我只会哄人!”秦康还在赌气。
“秦康——”小心馨的嘴唇一噘,眼圈儿也红了。“你——你
秦康心中一阵无法抑止的波浪,他在做什么,他怎能这样折磨心馨?他竟把心馨给惹哭了,他——哎!他真是不明白在做什么,一定着了魔。
“心馨,”他不忍地揽住她的肩。“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麦正伦告诉四姐,浣思突然病发,要立刻动手术,她已注射了麻药,不能签同意书,你是她在台北惟一的亲人,要你签字。”
“要我——签字?”小心馨脸都吓白了。“不——我不能,为什么不叫爸爸签?”
“我也不知道,”秦康看得心都痛起来。“他们离了婚,法律上大慨不许可。”
“但是——但是——”心馨整个人都僵了。
“别担心,我会陪你,别担心,”秦康不停地安慰着,“我会一直陪着你。”
心馨怔一怔神,神情恍懈地转头看他,他又说陪她,一直陪着她,但——他不是立刻要和韦梦妮订婚了吗?他怎能一直陪她?他又在说谎、又在骗她——
“你说谎,你骗我,”她挣扎一下,“你不会陪我,不会一直陪我,你就要订婚了!”
“心馨——”秦康一震,乱七八糟,似喜、似甜、似忧、似愧的情绪充满心胸。“心馨,你——”
心馨一手挥开了他,正好计程车停在医院门口,她径自推开门跳下去,也不理秦康,一口气奔了进去。秦康着急地付了钱追进去,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医院这么大,叫他到哪里去找?迎面一个医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他也顾不得礼貌,拦着路就问。
“请问吴浣思女士在哪儿开刀?就是刘哲凡医生的太太,”他胡乱地说,“她的女儿刚到——”
“刘心馨刚上四楼,”年轻医生温文一笑,“你一定就是她口中的秦康了。”
秦康呆了半晌,这年轻医生怎么知道他?心馨口中的秦康——心馨常常提起他?心中又是一阵模糊的喜悦,年轻医生点点头,越过他而去。
“医生——”秦康下意识山,“你——”
“戴克文。”克文从容离开。
秦康失魂落愧地看着克文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戴克文——怎么这么巧?没有他细想的时间,他匆忙奔进电梯,心馨在四楼,那么浣思他们也一定在四楼了?他得赶去帮忙。
四楼也好大,找了半天才看见麦正伦、心馨和一个陌生的医生站在那儿,抬起头,秦康看见手术室三个字和那一盏令人心悸的红灯。
“心馨——”奏康赶着过去。
心馨看他一眼,正伦对他点点头,那陌生医生却说:
“我要你来并不只为签字,”停一停,又说,“刚才麦先生去接哲凡,哲凡不见他,而浣思一定要哲凡在旁边她才肯动手术,这——很为难,我要你去接哲凡来。”
“是爸爸替妈妈开刀?”心馨问。
“不——是我,我是曾沛文医生,你还记得我吧?”沛文正色说,“我们要争取时间,不能拖太久!”
“若是爸爸——不肯来呢?”心馨说。
“你一定要他来,”沛文严肃地说,“他来——可以鼓起更多生存和奋斗的意志!”
麦正伦皱皱眉,他似平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些事,然而是什么事,他又无法确切说出来。
“妈妈——危险吗?”心馨吓坏了,“不是说良性瘤,一定没事的吗?”
“脑部——毕竟是大手术,”沛文苦笑,“浣思和哲凡都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不想有万一的差错!”
“心馨,快去吧!”正伦认真地说,“我已尽了一切力量,哲凡就是不肯见我。你去告诉他,浣思——需要他!”
心馨和秦康、沛文都意外得一怔,正伦的话——很特别、很怪,浣思需要哲凡,那他呢?他忘了自己是浣思的未婚夫吗?
“我——”心馨还是犹豫,她完全没有把握。
“我陪你去!”秦康走上前一步。“我们一定想尽办法让他来,心馨,要有信心,我们快去!”
“但是妈妈——”心馨不放心。
“她在手术室里,已经麻醉,没有痛苦。”沛文解释着,“我会先动手术,你们一定要哲凡来,这很重要,尤其对哲凡本身!”
心馨看秦康一眼,转身大步奔出去。
“他——会来吗?”正伦等他们走远了,才喃喃说。
“我不知道,”沛文叹一口气,“我只是尽力,浣思希望开刀时他在一边,这是信心问题,所以——我要浣思睁开眼睛时能看见哲凡,对她的复元很有帮助。”
正伦再皱皱眉,他觉察了在这整个事件里,他竟扮演了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角色,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是浣思的未婚夫啊!
他是个开朗又颇有新思想的人,虽然觉得无趣,却——也不能说什么,何况他爱浣思,他也是哲凡的朋友。这一切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小段,总要过去的,是吗?当浣思病愈离开医院时,一切——又会不同了。
他祈求着、他盼望着。
“我得进手术室预备了,”沛文看看表,“哲凡若是来了,你让他立刻进手术室,他的手术袍在里面。”
“好!我会做。”正伦点头。
“你随便坐一下吧,麦先生。”沛文进去了。
正伦却没有坐,他所发现的事正困扰着他,他开始思索一件他几乎从没想过的事,他全心全意地狂热地爱着浣思,然而——他在浣思的心中占了多少地位?可有地位?
为什么他从来没考虑过呢?为什么?
心馨气急败坏地赶到中山北路哲凡的家中,那也曾是她的家,她熟悉地按响门铃。
开门的福伯一看是心馨,立刻欢迎地开了大门,他似乎被吩附过,有拒绝客人的模样。
“啊!二小姐,你不上学吗?”福伯一个劲儿笑,“你从来没有这么早来过啊!”
“爸爸呢?”心馨没心情敷衍。
“刘大夫在小客厅。”福伯似有所顾忌地往里望望,“温太太在里面,你最好问她。”
心馨也不回答,径自奔了进去。
温太太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温太太是礼貌的、温和的,她看来也有苦衷。
“二小姐,你——”温太太为难地瞄一眼小客厅。“你先坐一下,我去通报。”
“不必你通报,我见爸爸。”心馨大声说,“你去做你的事,别管我!”
“二小姐——”温太太脑色变得好难看,“请你原谅,刘大夫吩咐——任何人不见!”
“什么V心馨瞪起眼睛,她误会了温太九“什么人不见,难道我是他女儿也不见?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拦阻我见爸爸于
“二小姐——”温太太尴尬地退后一步,心馨的话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我不敢拦阻你,只是——刘大夫发起晖气来——我们都害怕。”
“心馨,”秦康轻轻拉拉她,示意她冷静。“别冲动,不关温太太事,你要明白。”
“我一定要见爸爸1”心馨的坚定毋庸置疑。
“温太太,让她去,”秦康对温太不微笑点头,“所有的后果由我来负责,你放心。”
温太太自然不想管这件为难事,她只是职责所在而已。有人替她负责,他当然乐得走开,她也知道自己必然阻止不了心馨的。
“是,秦少爷。”温太太终于退出去。
心馨感激地看秦康一眼,还是秦康好,有他的陪伴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不顺利的事,她信心大路,立刻走到小客厅门外。
“爸爸,我是心馨,”她用力敲门,“我能进来吗?”
小客厅里没有回答,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爸爸,”她提高了声啻,“我能进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爸爸——”
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心馨转头冒秦康,困惑地轻扭门柄,然后缓缓推开房门。
小客厅里是昏暗一片,大白天了,双重窗帘仍然深垂,把阳光摒弃在窗外,里面弥漫着一种令人欲呕的隔宿酒气,空气混浊得无法忍耐,隐约见到家具凌乱,怎么——哲凡在里面吗?
“爸爸——”心馨掩着鼻子走进去,一面和秦康迅速拉窗帘\开窗,新鲜空气和光亮一涌而入,他们也喜见缩在安乐椅中、凌乱又肮脏的哲凡。
“爸爸——”心馨不能置信地惊呼一声,奔过去抱住哲凡的双臂,“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你醒醒,爸爸——”
哲凡胡乱地应了两声,又再沉睡过去。着来他宿醉未醒,整个人几乎都脱了形,心馨差点认不出来,哲凡几时这么乱、这么脏.这么憔悴、这么苍白、这么懒散过?心馨印象中的爸爸是整洁、严肃、一丝不苟、健康又坚强的,面前这个醉汉——真是他?
“爸爸——”心馨伤心地哭起来,“爸爸——”
秦康皱眉,迅速出去,很快拿了一些冰水回来,用毛巾替他敷在额头,又替他洗了把脸——脸上的油垢虽去,那乱胡须、那苍白——是哲凡吗?
“刘大夫,醒醒,醒醒,”秦康轻拍哲凡的脸,“刘大夫,心馨来了。”
心馨也用力摇着哲凡的双手,又大声哭叫着:“爸爸,爸爸——”
哲凡又咿唔了一阵,终于勉强睁开惺忪醉眼,他像不认得心馨,望了她好半天,望得她都害怕起采。
“心馨——你来做什么?”他满脸不高兴,“谁让你进来的?我不见任何人!”
“爸爸,是我,心馨,你女儿,”她哭得好伤心,“我不是任何人,爸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快走,”哲凡不耐烦,”别来烦我!”
“刘大夫,我们想接你到医院去一趟。”秦康说。
“去医院做什么?我在放大假,”哲凡神色好坏,“你们别项我,行吗?温太太——送客!”
温太太为难又困窘地出现门边,主人的命令不能不应,然而——又怎能送客?心馨是客吗?
“我不走!”心馨怪叫起来。平日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女孩,一旦生气,甚是吓人。“你赶我也不走,除非你立刻跟我们去医院!”
“我不去!”哲凡不耐烦极了,“还不走?我讨厌看到你们任何一个,快走!”
“不走!”心馨固执得像条小牛,“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知道吗?妈妈——正在手术室里,等着你去开刀!”
“等我开刀?”哲凡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主世界最好笑的一件事了,他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等我开刀?天下——有这种荒谬的事吗?哈——等我!”
“一点也不好笑,”心馨收拾了眼泪。“曾沛文叔叔替她开刀,她只要你在旁边。”
哲凡呆怔一下,带泪的笑声消失了,他又不耐烦。
“为什么要我在一边?多此一举!”他说。
“她对你有信心,你能帮助她和病魔奋斗、挣扎,曾叔叔这么说的。”心馨正色说。
“荒谬!”哲凡拍桌子,酒杯跌落在地毯上。“她开刀——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心馨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你是爸爸,她是妈妈,怎么不关你事?”
哲凡把脸传开一边,声音也变冷。
“以前是——现在你为什么不找正伦?”他说,“他该最有资格激起她的挣扎、奋斗心和求生欲望!”
“不是麦正伦,妈妈要你!”心馨又哭了,“妈妈生命在危险中,在生死边缘,你是爸爸,你连这点忙——也不愿意帮,你还是人吗?你——你——”
“心馨——”秦康焦急地一把抓住她,“别乱说,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
“我当然知道我在跟谁说话,我大名鼎鼎、漂亮又出色的医生爸爸,”心馨哭得眼泪、鼻涕齐流。“但是——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是黑的,他竟不肯帮自己太太一个小忙,只是去看一看也不肯,你说——你说——”
“心馨,”秦康理智得多,他拥住心馨,努力稳定往她。“听话,别再说了。”
“她说得对,我冷血、我黑心、我冷酷无情,”哲凡一点也不生气,“这是五年前就定了的罪状!”
“刘大夫,求你跟我们去一趟医院,不会——很为难的,”秦康说得很婉转,“浣思的确很危险,她接受麻醉之前惟一的要求是你在场——”
“我在场?哈!”哲凡又笑起来,笑得——令人心都发抖。“我在场又怎样?命运的安排谁也逃不过,五年前我在场了十五年,又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帮助?她——分明为难我,要我出丑!”
“刘大夫——”秦康也皱眉了。哲凡真是这么冷酷绝情的一个人吗?以前浣思生病他也肯去诊治的,为什么这次变得这么离谱?可有什么原因?
“你们走吧!”哲凡不给他再说的机会,下逐客令地挥一挥手,“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你——”刚刚才平静的心馨又激动起采,“你冷血、你没良心、你残酷、你绝情,你——你——根本不是人,你不配做爸爸,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到你,我恨你!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她哭骂着,然后用力挣脱了秦康,转身狂奔而去。
“心馨——”秦康大吃一惊,顾不得哲凡,也追了出去,他怎能放心激动的心馨胡乱撞呢?
然而哲凡——当心馨和秦康的脚步消失在门外时,他整个人都瘫痪下采,就像一个吹足气的气球突然被放了气,他再也无法挺立。他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良久、良久,久得——整个世纪都过去了,他才慢慢抬起头,哦——满面泪痕的是他吗?他不是冷血、绝情吗?他怎会流泪?那张成熟、漂亮的男人脸,那些憔悴、那些苍白、那些泪,交织成怎样动人心弦的画面。
再过一阵,他终于站起来——
心馨呢?秦康在巷口追上了她,在许多路人诧异的视线下把她塞进计程车,风驰电掣回医院。
四楼手术室的红灯亮得甚是刺眼,甚是——惊心动魄,正伦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的神色看来有些落寞、失意。却是绝对平静的,一见心馨哭着回来,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肯来?”正伦沉下脸。
秦康摇摇头,心馨把脸转向一边,她认为哲凡不肯来是丢脸的事,哲凡是她的父亲啊!
“那小子!”正伦狠狠骂着,“混蛋!”
心馨还是不出声,她自己骂哲凡没关系,让正伦来骂,她心里还是有些不愿。
“不来就算了,希罕,”她小声说,“曾叔叔的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懂什么?”正伦狠狠瞪她一眼,“哲凡一定要来,这是重要的!比沛文手术更重要!”
心馨噘噘嘴,不以为然地不出声。秦康看着正伦,突然之间有些明白,莫非——
“你们等着,我去!”正伦大声说。
一转身,他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开。他去?他去找哲凡?他不是去过一次吗?他甚至见不到哲凡,他有什么本事把哲凡抓来?
“哼!多余!”心馨对正伦绝无好感。
“未必,”秦康眼中有奇异的光芒。“或者——他有办法令刘大夫来。”
“我才不信!”心馨坐下来。“刘哲凡——冷血!”
“你会后悔这么骂爸爸的!”秦康望着她笑,“我有个感觉,但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感觉?”心馨好奇地问。
“不能讲,至少现在不能讲,”秦康故作神秘,“以后你会知道。”
心馨白他一眼,把视线放在那红灯上。她全心全意开始祈祷,只要浣思能痊愈,她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宁愿考不上大学,宁愿接受麦正伦——只要浣思痊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门上的红灯没熄,正伦也没回来,将近一个钟头了,他可以来往走两遍,他怎么还不回来?就算哲凡不来,他也该回来啊!难道哲凡不来,他也不回来了?
“秦康——”心馨愈来愈担心了,“怎么这么久?”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秦康握住她的手,很自然。陪伴着心馨,他心中全无烦躁不安的感觉。
“手术——要多久呢?”心馨焦急地问,“那个——麦正伦也不回来。”
“有我陪着还不够吗?”他故作轻松,“你不如靠着我睡一觉,等你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呢?”心馨寂然摇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是好好的,那只有在孩子时代才发生过的事。”
“现在——你不仍是孩子?”他说。奇怪,这句话竟是说得生硬又不自然。
“我希望仍是孩子,”她叹一口气,“只有孩子才有真正的快乐,而现在——快乐短暂,而且只是表面的,内心总有很多烦恼!”
“你也有烦恼?”他很感意外地望着她。那温纯稚嫩的小脸儿、那清澈漆黑如星辰的眸子、那顽皮天真的笑靥、那多得只属于她的小动作,她也有烦恼?
“怎会没有呢?”她再摇摇头。
“心馨,”他真真诚诚地说,“除了我是你的大哥哥,我还是你的好朋友,你有什么心事、什么烦恼,相信我,我会替你分担。”
“我的烦恼——没有人能分担的!”她有丝莫名的脸红,“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包括戴克文?”他问。半开玩笑。
“戴克文,为什么提他?”她诧异地问。
“他——不是你的小男朋友吗?”他笑。
“如果认识男孩子,较合得来就算男朋友的话,他可以说是。”她无端端又叹口气。
“你怎么从不考虑秦恺?”他盯着她看,很仔细地问,“你不觉得他很优秀,而且很喜欢你?”
她摇头,又摇头,却不表示任何意见。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不放松地追问。
“我自己也说不出来,”她无奈地笑了,“秦恺的确是最好、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但——绝不会是他!”
“这么肯定?”他眨眨眼。
“是!绝不可能是他!”她把视线投向远处。
他们之间有一段小小的沉默,直到心馨突然叫起来。
“看,麦正伦回来了。”她说。
秦康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见正伦独自走回采,他终于还是不能令哲凡来。
正伦走近了,秦康和心馨都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正伦身上——仿佛有些什么改变。心馨注视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秦康也是。只是——那感觉是真实而强烈的,正伦身上、脸上是有些改变。
“他妈的!”正伦走近就骂,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刘哲凡不是人!我白交了他这个朋友!”
心馨皱眉,不便问,秦康却接口。
“他还是不肯来?”
“简直是野兽,”正伦还在骂,“半丝人味也设有,浣思至少是他以前的太太,他竟像不认得她似的,可恨,心宁、心馨姐妹都这么大了!”
“他说了什么吗?”秦康阻止他扯上心馨。
“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来,”正伦吸吸鼻子,用拳头打一下手掌。“后来我——哎——”
“后来你怎样?”秦康听出了蹊跷。
“我——哎,”正伦拍拍衣服,“我气不过,结结实实跟他打了一架!”
“打架?”心馨不能置信地叫起来,“他醉成那样怎能打架?”
“哎——我打他,”正伦讪讪,原来他身上衣衫不再整齐,头发也凌乱了,怪不得看来不同。“不打他我出不了这口气,他——真窝囊,竟不还手!”
“你就一直打他?”心馨还是心痛父亲,这是亲情。
“当然——我是有点冲动,他不该不顾浣思死活,”正伦替自己解释,“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虚弱,一打就倒,还流鼻血,老半天都站不起来。”
心馨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着他。正伦打得哲凡倒地不起,又流鼻血,这——哲凡可会受伤?
“我要打醒他,”正伦说得正气凛然,“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哪配做医生?医生最重要的是爱心,是不是?”
“哎——”秦康看得出心馨在不高兴,他设法转变话题,“已经两个多钟头,大概快好了吧?”
“脑部——很麻烦,”正伦望着红灯。“不知道浣思的头上会不会有疤?”
“当然会,有几条大疤!”心馨故意说,“有疤的地方连头发也不生!”
“是吗?”正伦睁大眼睛,“真是这样?”
“别听她胡扯——”秦康说了一半,手术室的红灯突然熄了,手术完成了。
三个人都停止说话,眼睁睁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好一阵子,才看见沛文疲乏地、满身汗地从里面出来。
“曾叔叔,妈妈——”心馨第一个冲上去。
沛文四下望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哲凡——没有来吗?”他问。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正伦说:“哲凡已失去了人性,我打得他半死他也不来!”
“打他?”沛文皱眉。
“到底妈妈怎么样?”心馨再问,这才是她惟一最关心的事。
“手术彻顺利、很成功,只是——浣思很弱,而且这种手术麻醉过了会很痛苦,我怕她——难挨!”沛文终于说,“哲凡不肯来——天意吧!”
“会怎么痛苦?”心馨吓坏了,“不能忍受吗?”
“比较难忍,要有旁边的鼓励,要——”沛文摇头,“说也没有用,他不肯来!”
“一定——要他?”正伦问得十分困难、十分尴尬。“他”当然是指哲凡。
沛文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点头,歉然点点头。
“我可以陪她。”心馨突然说。
“到时候醒来再说。”沛文看着手术至,两个护士正将仍昏迷的浣思推出来,她头上全扎着纱布,密密的一层又一层,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紧闭双唇给人一种凄凉的病态美感。正伦上前一步,立刻被沛文阻止了。
“不能接近她,”沛文正色说,“她刚开刀,要住防菌的特别病房,你们也不能跟她讲话,免得令她麻烦。”
“那——什么时候才能接近她呢?”正伦问。
“我会通知你。”沛文说,“防菌特别病房是玻璃墙,你们可以看见她,或者——三天之后她能讲话肘,我就可以让她换回普通病房。”
两个护士一路推着浣思,他们三个和沛文就一直跟着。防菌病房果然是玻璃墙,可以看见病房里的一切设备、仪器,只是绝对隔离的,玻璃墙之内三英尺处又有另一道玻璃墙。
意外又意外,不能置信又不能相信的情景——玻璃病房里已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白抱、戴着口罩、包着头发的男人,口罩和头套遮去了他大部分面部,那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那充满血丝却深邃动人的眼睛,那疲乏了、跌倒了又爬起来、又挺立的人竟是——竟是——那宁愿挨女儿骂.挨朋友打也不肯来的哲凡!
哲凡!是哲凡!是吗?是吗?
沛文蹙结的眉心一下了舒展了。他好像看见了一天的阳光,好像看见漫天的希望,哲凡——终于来了!
心馨先是呆怔着,渐渐,脸上浮现了笑容,眼中浮现了泪水,她咬着唇,紧紧注视着哲凡,她的父亲,谢谢天!他终于来了,他不是她骂的那个冷血动物,他不是!
浣思被推了进去,哲凡忘我地直行到她床边,就那样目不转睛、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那注视——世界还有任何事物、任何力量能移开他凝定了的视线?
心馨转身大叫一声,拦腰抱住了神色凝肃、感动得泪眼模糊却又苦有所悟的秦康。
“秦康,太好了,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太好了?”心馨又哭又笑,也不管好不好看,有没有人会笑她,一个劲儿地哭笑、跳跃。“你说是不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
秦康什么话也说不出,却用力点头,拼命点头。哲凡的来到,使他心中那模糊的想法更具体些,但——他不敢说,哲凡只是来陪伴浣思,如此而且!
狂喜中,谁都没有注意,正伦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终于无声无息地沿着走廊离开了。他这样离开是表示什么?
无论如何,正伦离开了。
无论如何,玻璃病房中只有浣思和哲凡,这会是什么呢?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