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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长风 第一章

  很艰难很艰难才肯定儿子已经入睡,赛明军站了起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

  看看表,已经是深夜近十二时了。

  做母亲真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明军这样想着。

  母兼父职,更难。

  难、难、难!

  可是,这未婚妈妈一当就过五年,证明再艰难的日子还是会得过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

  当年?

  唉!明军叹一口气,日子好像不是人过似的。

  她回头望望儿子嘉晖一眼,再度肯定他已入睡,才蹑手蹑足地返回自己的睡房去。

  孩子似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故而狠狠地发了脾气,恹恹闷闷的一整晚,拉着赛明军的手不放,要她跟他不住的讲话,决不肯睡。

  明天,一定得带他到医生处检查一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定要防范未然。

  赛明军坐到睡房的书台边,翻开那一大叠文件,开始做自己的功课。

  看样子,明天是要花半日功夫在儿子身上,不能赶返公司去了。故而必须要在今晚把要草拟的信件做妥。等下用传真机送回写字楼给秘书,以便她能利用早上时间整理好,待明军下午回去,就能签批发出。

  公事是永远不能因私人理由而受到阻挠的。

  这又真是个分秒必争的世界。

  客观环境固然如此,主观原因呢,是她赛明军的责任感极强。故此,工作异常劳累,在所难免。

  赛明军并不是埋怨。

  如果要埋怨,她不会埋怨工作的辛勤。她有成箩的委屈,值得她长嗟短叹。

  不能再往回想,一如是,就有可能花掉一两小时,阻缓了工作进度,今个晚上自己还要不要睡了?

  努力控制着思维,强迫精神集中到文件上头去。

  差不多到凌晨一点,赛明军才吁出一口气,终于把信件草拟完毕。

  跑出客厅去,先拔掉电话,换上了图文传真的插掣,把文件送回办公室去,并附一张字条给秘书:“小图,我早上不回办公室,请把那六封信件打好,告诉老总,下午约二时半会赶回。谢!”

  做妥这一切,又忍不住走进儿子的房间去。

  就在他的小床前坐了下来,伸手扭亮了床头的小灯。

  嘉晖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那长得非卷曲不可的眼睫毛,屡屡教人误以为他是个女的。

  几岁大的孩子,不可能有高高鼻梁,可是,嘉晖又是个例外。

  那张小嘴,不论是闭着、开着、嘟着,在任何时刻,都那么美丽。

  他其实像他父亲。

  尤其浓密的一头黑发,教明军不期然地想起左思程来。

  明军苦笑,躲来躲去,这么些年了,还是会不期然地想起他来。

  只为生活有太多他的影子,每当儿子活泼泼地一把抱住自己,嚷:“妈妈,我爱你!”

  明军闭一闭眼睛,有一种感觉,好像左思程跑回来,抱着自己似的。

  她还是爱他的。

  无可否认。

  赛明军以手轻轻地扫着儿子那头柔软的黑发,低声地说:“孩子,其实妈妈不应该把你养下来。如果来到这世界上要受一点点苦楚的话,都是妈妈害你的。”

  当她怀了嘉晖之时,曾想过要弄掉他。

  然,舍不得。

  她死抓住左思程不放,摇撼着他:“我要把孩子养下来,我要,我要!因为他是我们爱情结晶。”

  这么些年过去了,赛明军才惊觉,孩子并不是爱情结晶,只不过是男女交合的一个错误产品。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左思程第一次占有她时,就在那天旋地转,乾坤在位,二合为一的一刹那,赛明军在心里欢呼、呐喊:“让我们有第二代,让我们的精与血,透过一个共同体,表达爱情的完整。”

  如果左思程在那光景都有同样的心思与感情,那下一代的诞育才是无憾的。

  否则,一点也不!

  爱情不是单程路。

  爱情结晶,不是一厢情愿的产品。

  往后发生的一切,证明左思程并没有把整件事认真地考虑过。整个过程,只是人性的自然回响与正常的体能反应。

  连狗都可以一群群小畜牲的生下来。

  赛明军每一触动这个激烈而残酷的意念,她的头就胀痛欲裂。

  糟糕,又将是无眠的一夜。

  翌晨,仍须早起。

  赛明军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厨房去,熬了一小锅稀稀的麦粥,让儿子吃一点,才把他带到医生处。

  嘉晖并不愿意起床,在故意地翻来覆去,把这个做妈妈的弄得左右为难。

  “晖晖,你得做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就起来!”

  嘉晖不肯。

  “让妈妈抱你起来!”

  嘉晖拼命拨掉明军的手。

  “晖晖,你听话,等会妈妈给你买个玩具!”

  嘉晖仍然无动于衷,管自的挣著他两条肥胖至极的小腿。

  “晖,我告诉你,你这样子是太令妈妈伤心了。”

  赛明军没有办法,她气馁地坐在小床前,眼眶竟一下子湿濡。

  嘉晖回转头来,眨动著他那双明亮得如水晶似的眼睛,望住母亲,说:“妈妈,你别哭,晖晖这就起来了!”

  随即爬起床来,一把冲前抱住了赛明军。

  “晖,你不能再令妈妈为难,妈妈已经很辛苦。”

  赛明军没有认真地考虑过是否应该在儿子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向他灌输这个母亲为养育他而劳心费力的思想。

  她只是随心而语,言为心声。

  左嘉晖看牢他的母亲,把个小头颅略为上扬,一派很英明神武的模样:“妈妈,你不要这么辛苦,我保护你!”

  赛明军破涕为笑,说:“好,你保护妈妈,别让人家欺负。这个人家,尤其不是晖晖自己才好。”

  左嘉晖摇摇头,说:“老师说的,男孩子欺负女孩子,罪加一等,不可饶恕。”

  “老师真是这么教你的吗?”

  “对。”左嘉晖切切实实地点了头。

  “那好,她一定是个好老师。”

  其实,是不是好教师呢,赛明军不敢肯定。怕是个曾吃过男人苦头的女人,倒还有几分真。

  赛明军赶快替儿子穿戴停当,硬要他进了半碗稀米粥,就带着他出门,往儿科医生的诊所去。

  整个候诊室都坐满忧疑满脸的母亲,带着他们生了病的宝贝孩子。

  噫,这么样一坐就要整整两个钟头的样子。这位儿科医生,非常非常的其门如市。

  人生就往往如此一面倒,越旺的越旺,越红的越红;相反,越穷越霉的,周时就只有每况愈下。

  坐在赛明军身旁的一位年轻太太,也许是闲得慌,于是跟赛明军搭讪:“你的儿子长得很漂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一听赞美自己心肝宝贝的说话,灵魂儿就立即要飘上天空去了。

  赛明军礼貌而开心地回应:“谢谢你!”然后她看到对方怀中那手抱的婴儿,就说:“你的女儿也是美丽的洋娃娃呢。”

  “她像她父亲,完全是一个模式烘出来的饼似。我常跟丈夫开玩笑说,这女儿是轮不到他不认账的。”

  然后管自嘻嘻地笑起来。

  如此的情不自禁。

  如此的自我陶醉。

  赛明军不知如何再答腔,她试把话题带到另外的一个方面去:“现今的思想都作了个大大的转变,不重生男重生女,因为女儿总会陪伴父母多一点,男孩子的心老是野!”

  “我先生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保守派主义大男人,现在还不住吵着要我多生一个儿子。”

  还是扯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能够有个丈夫,真是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吗?

  那位太太并没有注意到赛明军突然间的沉寂,仍在兴致勃勃地讲话:“若果肯定能生个男孩子的话,我还是愿意有第二胎的。但谁敢担保呢,等下又是弄瓦,可怎么得了?太平盛世还少一点顾虑,现今这年代嘛,又得考虑移民,如何能兼顾这样多的老与幼,真难呢!我那先生总不明白做女人的种种难处。”

  就是因为赛明军没有答腔,那位太太便不期然地把谈话目标转移到小嘉晖的身上去,哄着他说:“好看的小兄弟,你有妹妹吗?”

  嘉晖摇摇头。

  “弟弟呢?”

  嘉晖又摇摇头。

  “妈妈只生你一个?”

  这一回,嘉晖点头了。

  “爸爸有没有嚷着妈妈要生一个弟妹给你作伴呢?”

  左嘉晖抬头望住了赛明军,不晓得反应。

  “怎么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说话?还是你不要爸爸妈妈给你生个弟妹作伴了?”

  话未讲完,只见左嘉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豆大般的眼泪连连不绝,他,直情是放声啕哭。

  哭声震动了整个候诊室。

  吓得赛明军把左嘉晖抱得紧紧,微微慌了手脚,说:“晖晖,快别这样。看,这儿的小朋友们都在看着你呢,哭成这个样子,太失礼了。”

  母亲的劝慰对左嘉晖起不到半点作用。

  孩子完全像失了控制似,连声音都哭得变成沙哑。

  终于惊动到护士,推开门,给赛明军打招呼:“把他带进来吧,让医生看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

  赛明军抱起儿子,三步拨成两步的跑进诊所里头的一个指定等候的诊症室内。

  一颗心被左嘉晖的哭声吵得纷乱。

  这些年了,什么大风大雪大风浪,都顶著过,似乎最为难的往往是儿子痛哭失声的时候,赛明军心头必有一种贸然而生的歉疚。她深深的后悔要把孩子带到这世界来受苦。她不能推卸,这是她的责任,甚而是罪过。

  “嘉晖,求求你,不要哭,妈妈的心乱得发痛!”

  左嘉晖哭得力竭声嘶,不能自已。直至谢医生走进来,把他自母亲的怀中接过来,放在她眼前的一张旋转椅子上。

  谢适意医生是个女的,看她的模样,大概是二十六、七岁上下的年纪吧,但她的言语动静,都比年龄更显了一份持重的老态。不知是不是职业要求使然。

  谢医生记得每一个她长期照顾的孩子的名字,且因为左嘉晖是个额外漂亮的男童,因而连医生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有一次,谢医生还摇了个电话给赛明军,说她的一位好朋友是电视台的编导,要物色一个男童角色。谢医生觉得左嘉晖最适合不过了,于是她诚恳地跟赛明军说:“我只是觉得左嘉晖适合,且看在对方是我好朋友份上,才冒昧地摇给你这个电话。当然,我很明白一些父母并不喜欢孩子出现在大小银幕,有种抛头露脸的感觉。”

  赛明军正正是这个意思,谢医生既然已经坦白的讲出这层顾虑,显然就不会介意她把盛情推辞,于是明军答:“我是个保守的人,且实在也腾不出空闲时间来陪嘉晖去参加这种课外活动,这次要辜负你的雅意了。很对不起!”

  “不要紧,我明白,你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否则,就见外了。”

  就因为谢适意的大方与坦诚,使赛明军好像无端端欠上了一份人情,无以为报。忽然之间,有一种以私隐作为交心之举的冲动,赛明军幽幽地说:“单独一个女人带大孩子真有很多的难处,顾虑比别的正常家庭尤其多。”说了这两句话,好像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也熟络了似。

  这样子又畅快地聊了些别的,才挂断线。自此之后,谢适意更加记住了左嘉晖。

  “我从没有见过左嘉晖这么个难看至极的模样!”谢适意一边说,一边拍着嘉晖的手,“快快收起眼泪来,否则谢医生不要给嘉晖看病了。”

  医生真有她的特别权威,孩子渐渐静下来。谢适意很耐心地替他检查,且问了赛明军一些问题。

  “谢医生,嘉晖是有什么不适吗?”

  “有一点点的情绪不稳定。”谢适意答:“是的,连孩子都可以闹情绪。”

  “为什么呢?”

  “我估计是单性父母所带来的缺憾,有时使孩一下子觉得不适应,且产生不安全的错觉。”

  赛明军像被人在胸口处捣了重重的一拳似的,使她差点忍不住眼泪,要夺眶而出。

  谢适意继续平静而和蔼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一下子就会回复正常。”

  “谢医生,会不会影响他成长后的心理?”

  “任何外在的环境都会影响孩子的心态发展。要看我们怎样使他明白事理,接受现实。”

  “这些都不是一个四、五岁孩子的责任。”赛明军伤心的喟叹。

  “人生岂无憾然,总有难题放在自己跟前的,是不是?”赛明军再无言语。也只好静下心来,听谢适意给她的各种劝导,牢记照顾孩子的方式。

  告辞时,谢适意从抽屉拿出了一小块白玉来,放在左嘉晖的手上去:“这是谢医生送你的,回家去叫妈妈用条红丝线帮你串好,系在颈项上,你就会得做个小乖乖了。”

  赛明军立即辞让:“我们怎好受你的重礼?”

  “不是值钱的东西。本城任何一间中国国货店都可以买得到。前一阵子,我到广州去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买了好几块刻了各式生肖的新山玉回来,我记得左嘉晖是属兔的,是不是?”

  谢适意真是好心思,那块小白玉正正雕刻了一只小白兔。

  “嘉晖以后把小白玉挂在胸前,就不会再顽皮,无端端的哭将起来了,是不是?”

  左嘉晖慌忙的点了头,把块小白玉捏在手里不放。

  扰嚷了整个上午,这才算安稳下来。

  赛明军先把儿子带回家里去,陪他吃了午饭,等着了那个带孩子的钟点保姆芳姐来到,把嘉晖交给她,才准备赶返公司去。

  平日,也是赛明军把儿子送上校车,下午由芳姐接他放学回家,直至赛明军下班,才算完成当天的职责的。

  今天,因左嘉晖闹了一点不舒服,所以才略改了工作程序。

  也幸亏有这位芳姐,帮了赛明军近三年了;否则,无论如何不能专注在工作上头。

  人家说家中有一老,如有一个宝,也倒是千真万确的。尤其当有了小孩子,需人照顾之时。

  赛明军就是没有这个福气,她父母远在加拿大,没有娘家在港。

  谁不知道有娘家的好处?

  别说是可以把孩子带回去寄养,透一口气。就是自己有什么屈曲了,跑回父母的家,躲在一隅,畅快地流一夜的眼泪,也还是好的。

  女人在夫家不宜哭,谁愿意讨个只会干流眼泪的女人回来耽在家里。

  在外头的火毒太阳之下呢,更甚!谁哭了,谁叹了气。谁就是弱者。

  多么可惜,时代已是强人的时代,没有人认为薄弱无依的女人,楚楚可怜。

  在那一段最难过最难过,被左思程遗弃的日子里,赛明军生不如死,在各种绝望之中,她最命定的无奈就是她不可以回娘家投靠和哭诉,这其间的原因又是一言难尽。

  是越想越远了,赛明军正要出门时,芳姐叫住了她:“赛小姐,我要提你,我就快要取假,你得安排,有人带晖晖才好!”

  赛明军这才醒起,芳姐老早给她说过,要趁这个夏天到温哥华走一趟。

  现今的移民潮直卷女佣一族,也真只有她们更有资格,更轻而易举地移民。

  就以加拿大为例,因为严重缺乏住家女佣,故此轮不到移民局反对。当地的劳工处支持批准外地劳工入境,只要有几年真正女佣经验的人申请,又有当地雇主担保的话,半年内就能取得工作证。抵步工作两年,就可申请成为移民,完全不用资产与学历,甚至在加亲属予以支持。

  这近年,在港工作了几年的菲佣,有很多都循此路径,移民到加拿大去。

  原本菲籍女佣可以一如香港,成为加拿大的劳工热潮的,可惜的是有很多菲佣不遵守合约,在一抵加拿大境后一个短时间,就逃之夭夭,嫌弃困身的住家女佣功夫,跑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去干活。

  她们既有一纸工作证在手,移民局亦因地大人多,哪儿管得了。在法例松弛的支援下,菲佣更有恃无恐。

  这么一来,太多人上过当,干候半年,盼到菲佣抵步,三朝两日,就发觉原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觉心寒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也就没有太多人愿冒此险。

  然,芳姐的情况不同,她是同声同气的中国人;在温哥华,有好几家相熟的朋友,都恨不得她答应过去做长工,打理家务、煮食,兼带孩子。

  芳姐思前想后,自己反正是孤零零一个人,无亲无故,年纪才不过五十,还有一段人生路好走,若还不照顾自己,谁又会关心了?姑勿论以后如何,既是移民者众,想也必有一定的好处在。倒不如先到温哥华走一趟,看看环境,再作定论。

  真是世界轮流转,几多中产家庭,伸长脖子想办法移民,还是在资格上危危乎,去又不成,留又不是;反倒是做女佣的,可以从容选择,也就无谓错过这等机会了。

  当芳姐认真地跟赛明军商讨这个问题时,她也只好鼓励芳姐说:“到外头走走是一定有好处的,最低限度增广见闻,而且为自己盘算后路,分所当为。”

  意见是恰当的,然,赛明军心内叹气,届时又得为安顿儿子的问题,而大伤脑筋了。

  看样子,早晚要抽空上那些菲籍女佣介绍所去,备一个来服务是正经了。心里头知道要做的事顶多,然,问题永远是腾不出时间来。

  这一头才走回办公室去,秘书小图立即飞快地压低声线跟她说:“刚才老总找你多次,问你到哪儿去了?我说你今儿个早上巡店去,他心急得要我打电话到各分店去留口讯,怕你这个下午还是不见人影。”

  赛明军是在本城一家建煌集团辖下的丽晶百货公司任营业部高级经理的。还是在这最近才擢升这个职位。

  一年前,她只管辖百货店的化妆品及人工首饰部门。她的顶头上司兰迪太太的丈夫在金融机构工作,忽然之间,英国总部下令将驻港的业务结束,要调回老家去,兰迪太太只好请辞。

  她差不多是哭着离去的。

  那个英国人尝过本城位高权重、荣华富贵的甜头,会甘愿拍拍屁股,两手无尘的就离去呢?

  丽晶百货公司的老总韦子义于是乘机培植机构内的华人势力,在赛明军与另外一个洋婆子莎莉卫兰特之间,作出选择。结果他向上头,也就是建煌集团的董事局推荐了赛明军。

  事实上,明军有辉煌的业绩作为她的后盾。各个牌子的化妆品在所有百货店内都有代售,唯独在赛明军接手之后,丽晶百货公司所有港九分店的化妆品生意,都一枝独秀,傲视同群。

  商场上,认真来说,在老板的心目中是没有脸谱,而只有银码的。

  尤其是在外资机构内,轻的是人情,重的是工作表现。

  当然,韦子义的推荐,无非亦是循例手续而已。

  赛明军这下子还未站稳在办公室内,才听小图报告了几项重要公事,台头的对讲机就传来韦子义秘书的声音。

  “赛小姐回来了吗?”

  小图代应:“刚回来。”

  “韦总请她十五分钟之后,准时到会议室开会。”

  那十五分钟之内,赛明军七手八脚,三头六臂地处理了多项公事。

  专门管辖运动用具部门的周培新,从赛明军的办公室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请示意见。

  “那批新货的船期出了问题,我们要求公关部更改宣传计划,他们硬是刁难。”

  已经到了会议室门口,赛明军只好说:“等下我亲自给他们的头头商议好了。”

  走进会议室去,气氛额外的肃穆,差不多可以肯定,会有重大的事件要发生了。总经理职级以下的一线高级经理、公司秘书、法律部及财务部主管,都到齐了。

  韦子义在万众期待的气氛下出现。一坐下来,就语出惊人。

  “我们明天申请停牌!”

  这就等于宣布机构有股权架构上的转移,才会得申请停牌。

  “有人向建煌集团提出全面性收购,英资无心恋战,只愿以一个好价钱成交。”

  韦子义这么说,就表示建煌集团将有一个新的财团上场了。

  各人嘴里都不说什么,只是心上其实极焦急地想知道新的老板究竟是谁?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因为这份权力的转移而产生动荡?谁不晓得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回事?当然难免有隐忧的。韦子义还卖了一个关子,才继续他的演说:“收购建煌集团的是谢氏家族,亦即是地产界极具名望的谢书琛家族。”

  谢书琛的名字是商界中人不会感到陌生的,谢氏名下拥有的六个商场,其中五个,都有丽晶百货在内。

  然而,谢家似是很低调的一门富户,绝少在名气界涌现的场合见到谢家人。

  他们名下的地产公司,都没有上市。这次收购建煌的行动,多少有点出乎各人的意表之外。姑勿论他们的行动意味著什么,最令在座各人关心的,也无非是自己的前景问题。

  韦子义说:“我代表公司向各位宣布这个消息,也同时是想安你们的心,机构的股权改动将毫不影响各部门的正常运作,我们仍要各安其位,除了董事局成员会有变更之外,没有行政上的任何调动。”

  这就是说,掌权的财团原则上不打算引进新的行政人才,除了最高的决策层会由谢家人执掌之外,其下的高级职员不会被取代。

  在座的一班打工仔,长长的吁一口气,心上的一块石算是落下来了。

  赛明军的一颗心也不再放在这个转变上头去,她正在暗暗盘算,要怎样快手快脚的做完今日的工作,好赶回家去侍候儿子。

  可恨的是,工夫是永远做不完的。她在办公室内挣扎至七时,精神已开始散漫,脑海里老是嘉晖那愁苦无告的孩子脸。实在不能不下班了。

  不久以前,中环一过七点就水静河飞。现今,有些微转变,尤其是今儿个晚上,竟洒起绵绵的雨丝来。

  这种天气甚讨厌,街上的行人都恨不得在下一分钟就能回抵家门去。

  难怪,奔扑于微风细雨之中,额外的清冷凄凉。于是争先恐后抢搭计程车者大不乏人,在车少人多的情势下,过了七点仍有甚多有家归不得的行人塞在中环。

  置地广场与会德丰大厦的两旁,正正是人潮所在。一有红彤彤的街车停下来,人们就蜂拥抢前,甚至拳打脚踢地动了粗,才能钻进车厢内,稳定大局。

  赛明军心里虽然着急,却也断不会为了争夺计程车而坏了自己的身分。

  如果真的要争,也不必争在小事上头。极其量多候一个半个小时,还是能赶回家去的。明知有抵彼岸的时刻,又何须费心?赛明军想,自己连在前途茫茫、孤身上路的日子里,都未认真地为自己的利益争过。

  那是另一个下雨天,左思程的婚礼在半山的大教堂举行。

  听说他娶的小姐是本城名门望族之后,对于名字,赛明军是无法再忆起来了。

  只是当时的情景,清晰得历历在目。

  当时,赛明军顶着大肚子,站在大教堂对面的街角,遥望着参加教堂婚礼的亲众,如何聚、如何散。

  撑着一把灰蓝色残旧伞子的一个孕妇,站在凄风苦雨中几个多小时,依旧坚持着不肯离去。只为她要看看那个新娘子,看清楚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把她的左思程抢走!

  站得双腿麻痹,睁得双目酸痛,才候至圣堂门口涌出一大堆护拥着一双新人的亲属。

  赛明军下意识地垫高脚,极目望去,只见新娘低垂着头,伸手揽起那曳地的白礼服长裙,急步走向花车。她的跟前,是一把一把此起彼落的花伞,挡住了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一对新人的脸就在伞群的蠕动之中隐没,直至那辆名贵绝伦的劳斯莱斯绝尘而去,余下在雨中犹自彷徨的赛明军。

  顶在明军头上的伞子在这一刻再无力支撑下去了,她稍稍的把伞放下,整个人淋在雨中,目送马路对面的一大班贺客,跳上各辆名车,紧随着新人离去。

  明军的脸上是雨,又是泪。

  直至了无一人,赛明军才快步走过马路,直冲入教堂,跪倒在圣坛之前,不住的饮泣。

  眼泪模糊之中,隐隐然见台上慈爱的圣母像耸立于前,只有她才见得着新人笑,旧人哭。

  赛明军在那一刻肯定,世界上再没有人会照顾她们母子俩了。

  一切都只有靠自己。

  事隔多年,每逢有雨,她就不期然地想起自己湿透了身,直坐在圣堂里打哆嗦的凄凉情景来。

  要忘记,谈何容易。

  一辆鲜黄色的平治驶过来,毫无顾忌地把路旁的一摊污水溅到赛明军的小腿之上,把她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

  明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有点不满地瞪了那辆车子的司机一眼。

  这一望,带来极度的晕眩。

  赛明军摔一摔头,强自镇静下来,打算再望清楚,已经太迟了。车子放下了一位少妇,就立即绝尘而去。

  赛明军慌张地又打算回头看清楚那少妇的模样,依然不得要领。她老早已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一晚,明军的精神很不能集中。她勉力的陪了左嘉晖一会儿,就哄儿子说:“妈妈还有甚多文件要批,你好好的早点睡,成不成?”

  对几岁大的孩子,明军已习惯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说话。

  “妈妈,你也要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在家里头批卷子?”

  “晖晖真聪明。”

  左嘉晖点点头,钻进被窝去,火速瞌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妈妈,晖晖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明军吻在儿子的脸颊上,心上有一阵感动。

  晖晖不像他父亲,只像他母亲,因为他明白道理,晓得责任。

  这是令赛明军最安慰的。

  她扭熄了儿子的房灯,回到自己睡房去,根本上既不能批阅文件,也不能睡。

  她只是把枕头垫在背上,坐在床上,傻想。

  这么多年了,嘉晖已经上小学,他才出现。

  今天那坐在名车之内,把她一裙一脚都溅污的,正正是他——左思程。

  其实,左思程又何只今天才溅污了赛明军的身子,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溅污了她的心,直至如今,仍是脏兮兮的,一片的血肉模糊。

  这笔账怕是此生此世也算不完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如许忍心,抛妻弃子。记得在思程坚决地跟她说再见时,赛明军曾哭着哀求:“思程,思程,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左思程无动于衷。

  “思程,你忍心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左思程很清楚的说:“明军,你知道为什么我下定决心跟你分手?”

  “为什么?”赛明军茫然地问。

  “因为你不成长、不成熟,你太任性、太纵情、太幼稚。我不能跟这种品性的女人过世,孩子是你坚持要养下来的。你根本没有细心想过做父母的责任。只不过利用一条生命去维系你的爱情与私欲。我老早告诉你,千万不可把孩子养下来,我不能负这种强硬加诸于我头上的责任,你不肯。你还说爱我?爱孩子吗?不,不,你只不过爱自己而已!”

  赛明军不住啜泣,无辞以对。

  “你的这种行为,与勉强把一撮钱塞在我口袋里,说是贷款给我,然后要我每月付你利息,有什么分别呢?

  “明军,你成长起来吧,以现代人的眼光过活,以现代社会的道德作为行为准绳!我相信你会开心得多。”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赛明军忽然的问,仰着脸,望着这个曾经跟她在花前细语、在风中漫步、在雾里拥抱的男人,问这句话。

  其余的一切人情世故,赛明军都装不进脑袋里,她等着这个答案。

  “她是一个具备一切条件,使我生活愉快的女人。”

  这是答案。

  罪不在人,却是在己。

  只为赛明军欠缺了给左思程愉快生活的条件,于是他另外作出选择。

  过了很久很久,赛明军才能以清醒的头脑去分析摊牌时左思程那一席话的动机。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最完美的借口,从而能心安理得地置她母子于不顾。

  赛明军是咎由自取。左思程是无可奈何。

  明军苦笑,心想,思程到底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她没有看走了眼。

  整晚都陷入沉思之中。

  根本夜不成眠。赛明军苦笑,想,自从孩子出生后,自己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不到五小时,如此这般捱足了几年,现今揽镜一照,都为自己的憔悴大吃一惊。

  以往赛明军双目炯炯有神,连那头浓密乌亮的头发都闪闪生辉。一张雪白的脸,隐隐然有红光。

  如今,眼是无神无采疲累已极的眼,眼下的那两个泡泡越来越明显,更令人显老。面苍白得像吸毒的道友。如果没有涂口红,口唇一定发紫。

  身与心的烦忧与劳累已经越来越接近极限。很多时,无力添衣吃饭,强迫自己休息,争取睡眠,无非是为了要支撑下去,直至完成一个母亲的责任为止。

  怎么可以把前事忘了就好!

  天微亮时,赛明军才刚刚入睡,不一会,又得赶忙起身操作。

  原本最要紧的是要把那小小室内抽湿机拿去修理,以免嘉晖的房子湿气太重。

  家庭的繁琐杂务,说多少就有多少。真头痛。

  蓦地醒起,抽湿机还是不能在今天提去修理,因为集团股权转移,新官在今早就来跟各高级职员见面,她已把巡视连锁店的时间表更改了,得先赶回总写字楼去。

  匆匆打发了晖晖上学,就立即上班。今天,公司所有的人,全都有点紧张。

  马槽换主,即使是良驹也会显得不安,怕不会重用如昔之故吧。

  赛明军倒无所谓,她的职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单是高级经理,就有十个八个,新董事局成员不见得会把他们这些二线的行政人员放在首先处理的人事关系内。

  不过,既是新主登基,群臣觐见是理所当然的。赛明军只好准时回到办公室去候命。

  才不过九时零五分,秘书就通知,全部高级职员齐集到会议室去。

  赛明军用手拨一拨头发,也懒得再拿粉盒出来照镜子,起身就走。

  但望这种觐见新君的例行仪式一下子就应酬过去,以便她早回到办公室来清理公事,然后赶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湿机拿去修理就最妥当了。

  会议室内,聚集了建煌集团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级经理,及在高级经理辖下的各部主管,韦子义并不在场,也许他到办公大楼的大堂去迎迓贵宾也未可料。

  同事们都带一点点紧张,可是又竭力不形于色,都各自寻日常的工作为话题,把气氛调较得轻松自然一点。

  不一会,会议室的大门打开,鱼贯走进了几位男士。领头的一位是韦子义,跟着是建煌集团的副主席徐杰。再下来,一老一少。

  天,赛明军干睁着眼睛,开始觉得晕眩。脑袋的血液好像就在这一下子抽离,人在摇晃。她用手支撑着椅背,希望能继续站得笔挺。

  必须如此,若在这一分钟倒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赛明军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定要镇静。视若无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贵即可!”

  新贵?赛明军浑身抖了一下。如果现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贵,那不就是说,自己将在以后的日子里跟他成为同事?

  是悲?是喜?是惊惶?是失措?

  赛明军一时间弄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得紧紧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劲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杰咳嗽一声,开始说话:“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团有了一个新的、前景优异的发展,相信韦先生已给你们报导了。

  “我们非常开心谢书琛先生成功而顺利地对建煌集团作出了善意收购。闲话我不多说了,今天谢书琛先生特意跟你们见过面,彼此认识畅谈,希望日后各位能在谢氏家族领导下,得到更光明远大的发展。”

  一阵掌声雷动之后,那位年纪较长,两鬓尽是花白的谢书琛站了起来。

  谢书琛清一清嗓门,道:“很高兴跟各位见面,建煌集团之所以吸引我们家族的兴趣,实在由于你们多年来卓越的成绩,造就了一个非常巩固的根基,因而令我们跃跃欲试,加入你们的行列。

  “今后,更要倚仗你们的努力,对集团作出更大的贡献。对于百货商场的营运,我们的经验比你们还少,故此,日后真诚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导致成功的途径。

  “在建煌集团的架构上,承蒙董事局推举我出任主席,并委任我一子一婿为执行董事,我们觉得非常高兴。希望我们会自今日起,宛如一个互助互爱的家庭,努力营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儿谢适文目前仍在美国作业务考察,未及回来跟各位见面。小婿左思程,将由谢氏地产企业调任建煌集团,全心全意辅助集团发展业务……”

  谢书琛以后说的话,都是关于他对百货业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团的营运方针与宗旨。可是,赛明军半句都没有听进脑海里。

  直至眼前人影浮动,人才定一定神,强抑着激动慌张的神绪,应付场面。

  谢书琛在徐杰与韦子义的陪同下,跟各高级职员逐一握手。当然,左思程也跟在后头。

  谢书琛走到赛明军跟前,先听韦子义介绍:“赛明军小姐是集团的营业部高级经理,总管建煌集团辖下各百货店的营运,赛小姐在集团服务了近五年,由主任晋升,工作效率极高,很受我们器重。”

  谢书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长者的风范,他笑盈盈地说:“五年不算是一个很长的日子,能有这样的晋升证明赛小姐非同凡响。”

  赛明军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一个笑容,说:“那是我的幸运。”

  “果真如此,我们有信心你会一直幸运下去。”

  “谢谢!”

  谢书琛之后,轮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赛明军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说了好多好多遍的话:“以后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赛明军的眼神,有一点点的特别,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不能再有机会将之捕捉、分析、研究。

  赛明军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极之难看。硬将紧张的肌肉拉动,去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出来,是狼狈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时,像有电殛,直通心房,将之刹那间冷凝。这种肌肤之亲,现今已如许陌生。

  曾几何时,有一夜,在左思程送赛明军回家的路上,他轻轻的拖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两个身体有了接触。

  那种接触是温和的、体贴的、情意既深且远的,教人不能或忘的。

  他们那晚从街头走至街尾,本已返抵家门,左思程仍没有把赛明军的手放下来。他温柔地问:“我们再走一遍好不好?”

  还不待明军答复,左思程已拖着她,再向回头路走。

  如此这般的,来来回回三次,明军才怯怯地说:“这样子走下去,要走到几时了?”

  赛明军抬头看了左思程一眼,他的表情似乎在答:“走到地老天荒,死而后已!”

  明月当空,为媒为证,就在那一刻,她誓无返顾地爱上他了。这才不过是六、七年前的情景与心态。

  左思程没有跟赛明军攀谈,握了手,信步就移到另外一个高级职员跟前去。

  赛明军突然的有一种浓重的自悲涌上心头。

  现实横亘眼前,从今以后,左思程高高在上,主仆分明,尊卑有别。这种新关系的呈现,切实而不留情地蹂躏了赛明军的自尊心。

  更何况,建煌集团现今的控股权是握在谢氏家族手上,益发确立了赛明军与谢家小姐地位的悬殊,身分的迥异。可惜的是,谁个飞在蓝天白云之上?谁个只是艰辛地匍匐于地底?是太不容商榷了。

  这是目前的形势状况。

  严重的问题,还在于日后如何自处?

  赛明军一念及此,连连冷颤。

  像过了一个世纪,会议室的门才打开,同事们鱼贯而出,各自回岗位上工作。

  赛明军跟秘书说:“我去巡店,今天不回来。”

  秘书拿起了记事簿,问:“巡哪些店呢?”

  这是赛明军的习惯,凡出巡视在外,一定让秘书知道自己究竟到哪几间店铺去,以便联络。

  但,今天例外,明军答:“我还未决定,若有要紧事,你写便条传真到我家来吧!”

  现代人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地点是不作规限。科学越进步,越能辅助,或甚而可以说越是迫压著人们做多一些事。

  自从赛明军家里添置了一部传真机,她晚上居家办公的机会无形中就更多了。

  明军有时伏案工作至深夜,她会得苦笑一下,想,万万不能添置手提电话;否则,更是没有宁日,几十间店铺的经理,每人每日找她一次,怕紧张忙碌得会令她暴毙。

  赛明军竟把思路转到这个悲凉而无奈的层面去,是太危险了。

  她赶快回过神来,再跟秘书说:“小图,明天再见,今天下午若有什么会议,都设法推掉吧!”

  小图会意,点点头。

  小图想,她的这个女波士就算要为私事要躲懒一天两天,也是天公地道。赛明军月中年中的超时工作,真是不可胜数。

  小图曾取笑赛明军:“赛小姐,如果建煌能向你提供保姆服务,其实更着数。因为小晖晖若有人照料,你更义无返顾地卖身给这机构了。”

  这些年来赛明军之所以如此卖力,原因其实悲凉至极。无非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口粮,需要争取,以生活下去。必须完成一份未完成的责任,只为自己一时妄撞,把无辜的生命带进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来。

  当赛明军离开建煌集团写字楼后,她在中区最繁盛的地王区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翘起来,苦笑。

  心头一个大问题萦绕不去。

  从今之后,怕是连这份经年辛苦经营的精神与肉体口粮,都要牺牲掉了。

  怎么可能跟左思程共处一间机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连往这个方向往下想,腿都要发软,像在下一分钟就要崩溃,整个人瘫痪在地上似。

  中环,是永恒的热闹。

  在置地与环球大厦的那一带地段,熙来攘往,人们不至擦身而过,可是谁也没看清楚谁的面目。这象征着没有人认真关心旁的人与旁的事,只一股脑儿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如果眼前有什么障碍,就闪避,或推倒对方,务求通行无阻。

  赛明军想,自己是没有能力、没有地位、没有把握将对方推倒的了。

  现今的问题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对方会不会倒转头来,认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钉。

  如是,谁更有资格从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赛明军禁不住寒颤。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双手环抱自己。

  是敬酒不饮,饮罚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还是自己过分杯弓蛇影,对方根本已把过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会予以处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颗不安的私心,肯把过去的一笔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现今手上的安稳生活了?

  赛明军无聊地徘徊在中区,几度经过建煌集团辖下的百货商场,她都没有走进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报摊处,赛明军不期然地买了一份西报,紧紧地握在手上。

  又唤起了一段应属不堪回首的回忆。

  左思程离弃她之后,赛明军迹近于无家可归。那种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赛明军的父母数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楼当洗盘碗的工作,把明军供书教学。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商科毕业之后,才回香港找事做,谋发展。

  当时寄居在姨母家,随随便便一份行政练习生的工作是不难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个业务场合内,认识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与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里头的抗议之声,比起枕畔那喁喁细语,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赛明军决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学同学徐玉圆家居旧唐楼的一间尾房,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左思程过了一段她自以为是浪漫得无以复加的双宿双栖日子。

  好景是永远不常的。

  当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来的赛明军说:“我从此以后,再不来了。”

  赛明军拼命摇着头,她以为对方只是一时之气。

  不会的,左思程在冷静一个时期之后,他会回来。

  最低限度,为她肚里的孩子。

  当然是赛明军估计错误,就是因为她肚里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义无返顾地离弃她了。

  这个男人言出必行,再没有摸上明军住处。

  明军的电话接到左思程的写字楼与家里去,都不得要领。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惭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门,那让她进屋子里去坐的女人,自称是左思程之母。

  赛明军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说:“左伯母,对不起,骚扰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话,不要紧,赛小姐,你有话尽量说。”

  一接触,就词锋凌厉,完全不是善类。

  赛明军愣在那里,却不知如何继续接腔。良久才晓得讷讷地说:“我希望跟思程见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咙,说:“思程并不在此。”

  然后她再解释:“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赛明军轻喊,稍稍移动身子,以掩饰着她的不安。

  一时间,她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的这个报导,只好再问:“思程他到哪儿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离开旧公司,到新公司上任,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说。

  “他没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当有前途,是一家财雄势大的跨国地产公司,要栽培他,让他接管整个东南亚的各个发展及合作计划。听他说,一年之后,有机会进驻董事局。”

  赛明军微垂着头,对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极度的关注。心里竟还掠过一阵子的安慰。

  “所以,赛小姐,”左母说:“希望你千万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军吓一惊:“怎么会是我?”

  “你若真的为他好,请远离他。试想想如果有个女人,终日哭哭啼啼,阴魂不息地在他的办事处附近出现,人家会怎样想?对他的名誉又有什么影响?”

  左母看着赛明军稍稍动了容,乘机再进迫一步:“你们后生一代,口口声声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关系,就露出本来面目。怎么可以宁可死缠烂打的来个一拍两散,也不肯放对方一马呢?这叫做爱情吗?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爱思程的。”赛明军急着分辩,当下眼眶赤红。

  她觉得天下间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为她不爱思程,爱他不够,甚至是虚情假义,企图陷害左思程。

  怎么会有人这样想?

  “你恕怪我。这把年纪的人,不懂得你们后生的所谓爱情是什么一回事了?赛小姐,我以为感情是双程路才行得通。硬压迫一个对你已没有了感情的人承认你单方面的奉献,这无疑是强人所难而已,因此而导致他个人事业与婚姻的损失,更是无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副模样!”

  赛明军拼命摆手,渴望解释什么,可是舌头像打了结,转动不来。

  “赛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请行行好,放过我们思程吧!”

  很明显地,左母在软硬兼施。

  现今赛明军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粤语长片的老土情节,竟屡屡活灵活现在她跟前,是荒谬绝伦;可是,确有其事。

  “赛小姐,实不相瞒,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机缘,才可以大展鸿图。否则,才干只会被埋没。目前思程遇上了一个大好机会,是缘也分也,他发觉跟这位姓谢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谢家是做大企业的,正好让思程发挥抱负,一展所长。如果因为你个人的感情问题,而破坏了思程的婚姻与事业,固然令人难堪,就算你强行得直,不见得思程的人与心就全归到你的一边来。何必坚持要一拍两散?”

  左母捶一捶胸,说:“不怕赛小姐见笑了,我也是个弃妇,当年思程的父亲不要我母子二人时,我也是哭哭闹闹。要生要死就可以唤回男人的心意,缚得住他的心吗?还不是我独个儿撑到今天。我是以过来人身分向你们这些后生进一言的。”

  赛明军是一手扶墙,一手扶梯的走下左家住宅所在的那栋楼宇的。

  一步一步走落阶梯时,她有一个期望。

  这个期望由轻微、迷糊,而至严重、清晰,甚至发展变成强烈、浓郁。

  她以前是行差踏错了一步,如果现今再差错一步,就会直滚落楼梯去,腹中块肉一定不保,就连自己都可能从此了断。

  那有多好!

  因为什么都在一分钟内就解决掉了。

  这个意念,一直骚扰著明军,直至她忍无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头,颓然地坐到楼梯口上,放声啕哭,汹涌的泪水奔流出来,才悄悄把那个消极而恐怖的意念洗刷净尽。

  余下来的是一个要吃饭、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现实问题。

  人介乎生与死之间,一旦决定选择前者,就有甚多的棘手事情都需要即时处理。

  首先横摆在赛明军眼前的是,要独自肩承起生活上的一切开支用度。

  当明军自姨母家搬到外头去住时,左思程是每月都给她贴补家用的。

  当时,赛明军在恒发洋行内当一名行政见习生,月薪只不过四千元,虽然老同学徐玉圆的母亲,并非尖刻的人,她们家的尾房是以一个相当廉价的租钱让赛明军租用的。但,那到底是日中的必然用度,再加衣食行三件大事,也真真正正要量入为出。

  如今,少了左思程的支持,更是捉襟见肘。一想到大半年之后,多出一个小人儿来,实行黄口索食,等待提携,就更百上加斤了。世界上少有好事一齐来,只有祸不单行。

  明军在上班时,开始慢慢觉著人事的压力。

  恒发行是间相当具规模的出入口公司,然而做的是内陆与本城交替转运至欧美的生意,上至老板,下至一班旧臣子,都是思想、行为、装扮、作风,着着保守的一派人。

  的确没有人明日张胆地给予赛明军什么批评;然,他的上司与同事们每日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是陌生、怪异、蔑笑、不置可否的。除了非迫不得已要交代的公事,就差不多跟赛明军断绝来往。

  好像有一次,分明是全个出口部的同事开联席会议,在派发了议程之后,部门主管的秘书张芷玲走到赛明军的身边,冷冷地说:“老总嘱咐,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事打算在会议中提出来讨论的话,下午的联席会议,你不必参加了,否则部门连一个接听电话的人都没有,反而不便。”

  赛明军不好意思地问:“你呢?接听电话不是秘书的责任吗?”

  这刻她心里的感受是难堪而复杂的,还幸能极力克制下来,不动声色;反而是对方不肯放过她,临到掉头走离赛明军座位时,那秘书小姐还回望明军一眼,以一种稀奇古怪的神情与语调说:“老总怕是关心你,让你多点休息!”

  这么一句满刺的说话,要赛明军硬生生吞下肚子里,肠脏都全被戳得血肉模糊。

  为了生活,赛明军只好忍住。

  可惜的是,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

  人类有种闲来无事可为,有人带了头,就凑个高兴,齐齐打落水狗的坏习惯。

  那一天,合该有事。赛明军分明已经把美国客户传来的电讯放进档案内,盖了机密及急件字样,交给张芷玲,请她尽快转呈出口部的总主管杨奇新。

  文件是美国一家订户写来的,说收到的包装样本并不适合,在分色的功夫上差了一点点,非要立即校正不可,否则赶不及圣诞的购物档期。

  结果,直至傍晚时分,杨奇新才看到电讯,勃然大怒,寻着了赛明军问:“你这是负责不负责呢?这么紧要的文件,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就送进我办公室来?”

  “老总,我已关照了张小姐。且平日所有急件都只盖上印,交给秘书处理。”

  那站在一旁的张芷玲立即分辩:“我们部门的同事如果是给老总送来急件的话,一定会跟我说一声,以便即席处理,或者你以为给我说了吧。可是,我的而且确没有听过。”

  这番话无疑是火上加油。

  杨奇新大发脾气:“谁在部门做上一个月,都知道我的秘书只是每天上午及下午分两次把文件送到我办公室里来,有要紧事,一定晓得额外照会一声。”杨奇新扬一扬手中的电讯:“人家投诉包装的色泽不对,我们还不速速处理,整批货退回来,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这么一个大户,我们年中有过千万银码的生意在他们手上,有何失闪,怎么算了?”

  赛明军一直没有分辩。

  她正低头细想,自己分明是把档案交给张芷玲时,已经重重交代过,是非要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件。现今当事人矢口否认其事。是冤枉?还是自己这阵子神智迷糊至真的影响到工作上来了?

  明军正苦苦思索,杨奇新仍旧继续破口大骂:“当今之世真难说,年青人只顾自己失意失恋,就不理失职失仪,认真失礼!”

  赛明军自觉是在忍无可忍之下辞职的。她当时并没有再顾虑后果,只觉得大庭广众,上司的谩骂与责难,难受得叫她实在下不了台,似乎非迫着她说上那一句“我辞职不干了”,才能拾回半分颜面似。

  走出恒发行,回到那小小的睡房去时,赛明军才刹地醒悟到,日后如何维生的问题?她急得伏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

  失业后的彷徨,非赛明军原先所能想象得到。

  她只够资格好好痛哭一晚,再呆在房间内虚耗一整天的光阴,肆意地以回忆过往的一切甜蜜与悲哀去作精神食粮。这以后,她体能就开始不支,觉着肚饿,觉着口干,立即意识到就算要折磨自己,也不应该,肚子里有无辜的生命。

  这个觉醒促使她头脑由混淆而趋清醒。

  赛明军支撑着疲累得似已分裂的身体,走到街上去。

  阳光,一如她的年华,正盛。

  怎么能如此轻易舍弃?赛明军咬咬牙,决定挨下去。

  挨下去的第一步是勉力加餐饭,她跑进一间面店里吃了两碗粥。

  跟着到银行去查看存款,红色的储蓄簿内显示最新的数字是六千多元。

  这意味着仅仅可以维持她两个月左右的生活用度。必须在床头金尽之前,找到事做,维持开支。

  于是再下一步是在报摊上买齐了报纸,抱回家去,把那雇人栏都念得滚瓜烂熟,然后写、写、写,写下不知多少封求职信。

  赛明军在把信件拿去邮局寄出之前,再重新检视一次,发觉地址差不多全部都在中区。心想,生活是非要省不可了,反正有的是时间,就逐家逐户把信送去,不用支出那笔邮费了。

  走多一天路,省下的邮费,足够该日的口粮。

  晚上,回家去前随便买了一个饭盒,赛明军一边坐在床沿吃,一边对自己肚子内的孩子说话:“对不起,妈妈并不想亏待你,只要环境好起来,一定会令你吃得饱,穿得暖,住得舒适。一定会,孩子,且放心,一定会!”

  可是,环境是每况愈下。

  工作完全没有找着。有一两家公司面试得不错,可是最后决定录用的还是别人。理由差不多不用解释,赛明军心知肚明。

  在填报资料的表格上,婚姻状况是未婚,但实情已快为人母。决不是人家作风是否保守的问题,而是感情与身世有缺憾的职员,谁知道会不会影响情绪,以致工作成绩不如理想呢?雇主有必要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冒这个险吗?

  纵使这层顾虑多余,可是雇用一个大肚子的女职员,才上班那三五个月,就得循劳工法例放她两个月的大假,这条数又怎么计呢?

  那阵子,赛明军每天穿梭于中环的各间大中小型机构内求职,凡整整个多月,都没有好消息。

  她气馁得每早醒来,心上都翳痛至不想再爬起来生活。

  若不是婴儿在母体内久不久的蠕动,提醒了她仍有责任在身,赛明军知道自己会得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动不吃不眠,一直至死,那就一干二净了。

  左思程在知道她怀孕时,曾建议把胎打掉。当时赛明军以双手环抱自己,死也不肯。左思程冷冷地说:“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周全,还要延累下一代,更会拖垮自己,你一点都不理智!”

  或者,左思程责骂得对,赛明军知并不理智,才会弄至如今山穷水尽的日子。又到了要交租的时间,银行户口所余无几,把这几百元双手奉送徐伯母之后,还剩下的钱不足以维持一个月的口粮。

  明军吓得发抖。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加拿大的父母求救。

  然,怎么向老人家解释、交代?这个难题比捱穷抵饿还要艰难两倍。

  父母是以为她已能独立谋生的,况且为了与左思程双宿双栖,已经跟姨母关系弄得极不愉快!她挽了行李走出姨母家时,对方说:“不是我诅咒你,你必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天,那一天来到时,你别跑回来向我哭诉,求我照顾。我已向你父母交代清楚了。”

  姨母的大门关在赛明军背后之当时,她还有一种为爱情而牺牲,为理想而冤屈的光荣快慰感。

  明军每次回想,都苦笑。她是多么的天真!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潦倒到求助无门,孤立贫苦到这种左右都翻不了身,前后均无去路的困境?

  赛明军走到房子前座的客厅去,寻不到徐伯母,却碰巧见到徐玉圆。

  玉圆是名如其人,长得珠圆玉润,圆口圆面,分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副忠厚的长相。

  “明军,怎么?找到工作没有?”

  明军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元来,塞给老同学。“请代我给伯母,是这个月的租金。”

  玉圆接过了那张五百元的钞票,抬眼望望赛明军,从鼻孔处呼出一口气,拿起明军的手,将钞票放回她手里去。

  “为什么?”明军问。

  “因为你已经交了租。”

  “什么?”

  “你已经交了一年租金给母亲了,因为你一次过付租金的关系,她答应打个九折。明军,对不起,我未征求你同意,就答应下来了。原本可以再跟她磨下去,拿到个八折也未可料。但,我懒得争辩了,自己省一点,让她老人家宽松一些,多买几个,多煲靓汤给我,不也是一样受惠。”

  赛明军双眼发烫,眼泪忍不住,直涌出来。

  “快别这样!”玉圆伸手摸摸明军的肚子:“我这个世侄或世侄女,要在无忧无虑的气氛下成长,胎教是很重要的,现世纪不流行忧郁性格,你要记住。”

  赛明军啜泣着,一边点头,一边说:“我正在想,真个走投无路就只有回姨母处求助去。”

  “别傻,凡事要到自己开口求,成效会有多大呢?”

  赛明军的眼泪忽然止住了,她睁开了眼睛看这位中学的老同学。

  徐玉圆在班上从来都不是出色的一个,只为她人品驯善,也跟明军有缘,故而明军在初中三那年头随父母移民加拿大后,还一直跟徐玉圆有书信来往。感情非但没有生疏,反而越加密切。说到底,明军在温哥华上学时,并没有太多同声同气的中国女同学。

  明军念书棒,直考上哥伦比亚大学的那年头,徐玉圆就已经踏出社会做事。

  在给赛明军的信内,徐玉圆写:“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况,我心目中的罗马,条件也并不高。所以,开始在这家小小的服装店内当售货员,我也没有视之为委屈。我们的老板叫群姐,她是个独立谋生的女性,很有上进心,跟在她后头干活,就算发不了大达,也算精神奕奕。”

  如此出身与际遇平凡的一个女孩,可以说出做出这么能表达智慧与侠义的事情来,怎么不让明军骇异?

  是的,摔在地上的人,有目共睹,谁愿意出半分力帮个忙,老早会自动伸出手来,让对方借力站起来。打算横行直过,眼角儿都不会瞟一下以示关怀的人,就真的无谓巴巴的伸长脖子盼望他援助了,免开尊口才是上算。

  赛明军感动至深,反而讷讷地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来。

  而是玉圆轻轻叹一口气,拉着明军的手,让她先坐好在凉台上的一张旧藤椅上,然后说:“马死落地行。这是我的意思,老早就打算跟你说,又怕更伤你的自尊心。”

  唉!明军想,要说到自尊心的受创,还有什么事情是比得上遭左思程遗弃的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对方只轻而易举地说:“我不要你了!”“能再爱你!”“我要结婚去!”“请以后不要找我!”就这样赛明军的自尊心恍如在高耸入云的大厦顶楼,直摔至地下平台,碎得不能拼凑成全尸。

  赛明军回了一口气,紧紧地握着玉圆的手,道:“时至今天,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顾忌?否则,我也真不敢接受你的种种馈赠。”

  这句话显然是见效了,玉圆伸手挪了一张小矮凳子,就坐下来,摆了一个要跟赛明军好好一谈的款头。

  “明军,你的心在淌血,无法抑止,这我是明白的,但,你的口袋也一样淌血,快要干涸而死,就必须立即想办法了。你不活、不吃、不穿,孩子都要活、要吃、要穿,还要受教育,是不是?”

  “我已日日夜夜登门求职,走得脚上起了水泡泡,碰一碰,就戳穿了,流水灌脓,痛不可当;然而,我仍旧挨下去,没有畏难怕苦。真的,玉圆,请相信我。”

  玉圆拍拍明军的手,道:“我当然信你。但既然写字楼的斯文职位找不着,也得另外想办法。”

  玉圆静止一会,才继续放胆说:“譬如粗糙一点的功夫,或许以大学生的身分做是比较委屈的……”

  玉圆还没有说下去,明军就会意,立即接口,说:“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做,只是不晓得门路。玉圆,上天没有注定大学生一定比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聪明智慧勤奋好运,这点我毫无疑问。”

  玉圆立即喜形于色,道:“你能这么想的话,我倒敢建议了。我管的那间小店,刚有一个缺腾出来。别看我们时式售卖的只是港制与日产时装,可真是其门如市。老板群姐还是个有办法的人,服装店在各式中下阶层的商场内越开越多。我跟了她这几年,也升为分店的经理了。”玉圆跟着哈哈笑:“经理手下其实只得一个帮工。我的那个帮工另谋高就,如果你肯屈就的话,我相信群姐没有异议。”

  玉圆的推断完全正确,当她领着明军去见群姐时,对方非但不以赛明军即将要拿有薪大假为嫌,还实牙实齿对玉圆说:“你别让明军太辛苦,再过多一两个月,早上取货的功夫,还是叫司机亚发帮你多一点,明军坐镇店铺好了。”

  这是非常体恤的话,以后上了工,接触到这行业的做法,明军才知道,很多个早上,服装店的买家都要晨早到一些制衣厂房去,候着人家一开中门,就冲进去,抢购大批的平价货。

  明军跟在玉圆身边去过两三次,真是增广见闻。厂门还未打开,已有大批行家轮候,进去那个制衣厂的外销房间,厂方早把交外国客户之后剩余的服装,堆在一个个大纸盒内,任由服装店的买手去挑选。

  到得越早,挑得越精,盈利的机会越高,这是无庸置疑的。正如玉圆所说:“买货像打架,正牌的为口奔驰。”

  这以后,玉圆就再没有让明军跟她去取货了,免得孕妇被人群推推撞撞,出了什么意外。

  赛明军不但对玉圆感激,对群姐也着实尊重,因而,在时式那个乐富商场分店内工作,精神上是愉快的。

  一天,当明军与玉圆在午膳时间过后,才捧着饭盒吃饭时,她忽然生了感慨,停住了筷子,怔怔的望住神情愉快的玉圆。

  “干什么呢?累得不想吃饭了?”玉圆问。

  “不。我只是想,这阵子我原来开心得多了。”

  玉圆笑:“人生本来就应该快快乐乐过的。”

  赛明军点点头,她和玉圆之间,有的是不言而喻。但望将来孩子出生,都会有玉圆这般明亮而积极的性格。

  而徐玉圆是第一个看到左嘉晖出生的人。

  她坐到明军的床边去时,还笑得合不拢嘴,不住的嚷:“我在婴儿房外看见孩子了。天,你猜他像谁?”

  这么一句无心说话,其实钩起了明军心头重重的恨事来。

  孩子会像谁?像左思程无疑。

  玉圆说:“简直难于想象,且难以解释,怎么孩子会像我呢?明军,我是认真的,并非要占你什么小便宜。大概是这几个月来,老是对着我之故吧!你仔细的看着,孩子脸如满月,眉是粗眉,眼是圆眼,鼻子像一颗大大的扁扁的痣,嘴唇红红润润,微微嘟起来,很见性格。”

  明军听着玉圆的这番叙述,也不由得不笑了起来。只为对方那种真挚得令人无法不接受,不感动的洋洋自得,有效而具体地代明军把心内的快慰表露出来。

  左嘉晖无论如何都算是在有亲友期盼与爱宠之下出生的。

  徐玉圆重施故技,塞给她母亲几百元,说:“明军给你替她煮一些补品。我已经是不肯要这些钱了,她只是不肯,说麻烦你老人家奉侍她已很过意不去,不能再要你出钱出力!”

  徐母先把那几百块钱塞进小荷包里,然后就说:“你跟明军情同姊妹,还计较这些吗?我担保收了她这几百块钱,给她弄的补身食品必在千元以上。所谓你好我好,礼尚往来,玉圆,你妈不是个贪图小利的人。”

  玉圆拥着母亲的肩,说:“谁说你是了?人前人后,我都说你是个合情合理的好妈妈,明军对你的尊重,更是有目共睹,是不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没有人会知道徐玉圆做人处事的深度,远远超乎她的环境及教育之上。

  始终是一半慧质天生,另一半是她从小就爱捧着书看的薰陶所致。

  左嘉晖一直由徐母兼带,明军的一份粮全部开开心心地放到徐母手上去,毫无怨言。

  可是,有一天下午,当店里的生意稍静时,玉圆就一边给自己开杯即饮咖啡,一边对明军说:“群姐前几天向我提起你。”

  明军正在开箱把新置的货色挂起来,又把折得太皱的放在一边,以便等会熨好再上架,听玉圆这么说,忽然紧张起来,问:“她对我有什么意见了?”

  玉圆失笑道:“神经病!你太敏感。”

  明军说:“是的,但,我需要这份工作,极之需要。”

  玉圆把一杯咖啡递过去给明军,说:“别忙,坐下来歇一歇,我有话跟你商量。”

  “是的,经理。”明军轻松地说,取笑她这位似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明军,其实我并不够资格做你的上司。”

  赛明军一愣,跟着有点着急了。她原只是开挚友的玩笑,言出肯定无心,怎知道听者有意?

  明军想,除了襁褓中的儿子是她的命根之外,她不可以没有了徐玉圆。

  这一大段苦难日子,只她一人确切地扶了自己一把。

  “玉圆,我只是笑话一句,并无他意。”

  玉圆笑了起来,道:“你并无他意,并不表示我也并无他意。说实在的,明军你不能在此屈居一世。”

  明军吓得什么似,急急放下了咖啡杯,问:“是群姐向你说了些什么话?”

  “是的。”

  “天?”

  “你少安毋躁,她是好意的。”

  任何一个老板要更换下属,也不可以列为恶意。

  明军一想起前些时,四处见工的凄惶,就会打冷颤。

  “群姐的确十分欣赏你。上个月,我们一齐开会研究如何可以在业务上加强招徕之术,你建议我们每一间商场的小店都加设改服装的服务,收效之大,竟在群姐意料之外。”

  当时,明军作此建议,是因为他们做的是中下层的平民阶级生意。人们的购买力有一个限度,时装变幻无常,单是西装裙的长短就够令人头痛。动辄就得拿去裁缝处修改,根本就没多少人会买账,因此而扔掉,更是可惜。于是明军作了这个建议。

  有些人或许会认为,加强了修改衣服的服务,等于削弱了购买新衣的机会。

  明军未敢苟同,实在,把那批要修改衣服的顾客引进店里来,她们会趁便瞄一瞄新货。爱美是女士的天性,不忘旧不等于不贪新,兼收并蓄是最好不过的。

  明军的这个揣测,证实准确,非但修改衣服的生意其门好市,售卖新衣的数量亦有增无减。

  玉圆说:“群姐很认真的为你想过,真是念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在工作上容易举一反三,融汇贯通,若然这种人材,留在我们时式店内发展,的而且确是浪费。”

  明军急问:“群姐不要我在这店里做工了?”

  赛明军对于失业有莫可明言的恐惧,她顶着肚子到处求人雇用的那段日子,凄苦的情况,令她每每走出墟楼热闹的中环,都活像踯躅于四野无人的荒山野岭;若不是太阳猛烈得似火地烧着了自己那一身干枯的皮肤,就是横风横雨,无情地打得她遍体鳞伤,隐隐作痛。

  她不能再走回头路,过往的灾难太恐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怪不得赛明军诚惶诚恐,她家里头现今还有黄口小儿待养待育,以致成人。玉圆拍着明军的手:“别慌,别慌!群姐只是想把你介绍到别家规模大一点的公司。你看你,慌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呢?玉圆。”

  “环境帮一个人壮大成长,也会使一个人颓缩委靡。明军,再在这小小店铺呆下去,你就更不能提起勇气往外头走了。请重拾信心,明白那条才是你应走的路。”

  “可是,你呢,玉圆,你不是在这儿安分守己的过活。”

  玉圆哈哈大笑,说:“我?我怎么同你呢?”

  “为什么不同?‘’”来,来,你跟我来!“

  徐玉圆拖着明军的手,走到服装店的长镜子面前去。

  “你仔细的看看我和你的分别,就知道了。”玉圆跟明军并立着:“你看,徐玉圆,人如其名,珠圆玉润得离了谱,矮小的身材,长满一身肉,一张脸,无无谓谓,马马虎虎的堆齐眼耳口鼻,从横面看,根本瞧不出轮廓来。可是,你自己望清楚自己!”

  镜子里的明军,一头乌亮的长发,挽了松松的马尾,眉弯、目明、鼻挺,小嘴玲珑,那张脸,不施脂粉,仍可以清明地透出酡红,皮肤嫩白到似晓得叫人眼看手勿动。

  那高大而圆浑的身材,没有在不应该肥的地方多一些脂肪,也没有在不应该瘦的地方少一分肉。

  玉圆说:“要一个陌生人来猜,我们两个人,谁是一子之母,单看身段,一定以为是我,不是你!”

  赛明军忽然眼眶温热,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自己,低声地说:“玉圆,请别这样说。你很好,很可爱!”

  赛明军说完这两句话,忍都忍不住,眼泪如潮涌出。能有玉圆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衬托朋友之长,为了鼓励对方,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徐玉圆紧紧捉住她的双肩说:“明军,我是认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爱一如你的称赞,只为我是个肯正视自己长处短处的人,我既不好高骛远,亦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只是承认先天与后天赐予的一切条件,踏实地生活。”

  徐玉圆拖着明军的手,重新坐下来谈:“明军,我希望你别因为一次打击而气馁,漠视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风采,和后天的学识、教养,并不应自暴自弃,屈处一隅,了此残生。如果我有你的条件,断断不会坐在这小店内了。”

  赛明军抬头望住这位老同学,一时间似见满室阳光,明亮舒适,她深深的感动。

  “群姐跟本城那间叫建煌集团的人事部主管黄太是亲戚,最近谈起了好雇员难找的问题,那黄太透露,他们有个主任级的位置仍然悬空,群姐于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没有资格胜任呢?”

  徐玉圆一拍大腿,一本正经地说:“资格是可以创作出来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间小型服装店,她说在推荐书上写上你是负责经营管辖所有店铺的经理。以鸡口的身分,申请当牛后的工作,也不为甚吧!况且,我们有内线,只须给人家一个可偏帮的借口,就成了!”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好像欺骗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没做功夫就是欺骗。这年头,你真以为在大机构做事可以只靠人事关系?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黄马褂都立时三刻被拉下马来。且看你日后如何卖力是真。”

  当赛明军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谢时,群姐说:“少说客气话了,江湖上,女人不帮女人,还有谁来帮我们呢?再在我这间小公司呆下去,是浪费你的青春和本事,我于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贪婪,我有一个好伙计玉圆,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头去碰碰运气,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过几年,你的家累就越来越重了。”

  这是必然的,左嘉晖一长大,就要花钱了。现今进幼儿班、幼稚园供读的孩子,要花的费用,至为惊人。

  总要未雨绸缪,不能临渴掘井。

  赛明军抓紧了这次机会。

  真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这是她考入建煌集团的经过。一朝贵为天子脚下的臣属,就有表现机会。多年埋头苦干,日以继夜,大汗叠细汗,打落门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发和皱纹,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军这一两年来养呢,从来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脚尖。成一个习惯,免得过都不照镜子了,怕看憔悴,怕忆旧貌,怕对愁容。明军的头在人前是抬起来直望的,在人后呢,从来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脚尖。

  当然,这也算一大进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着大肚子,人浮于事,频扑于本城商厦去寻两餐一宿的这些往事,赛明军在四季如春的环境内都会得连连冷颤。

  如今光洁整齐,有正当高尚职业的一个时代女性,走在中环,心还是乱纷纷,惨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来滋扰,无非为了今朝,重逢前度刘郎于会议室内,立即招致一个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业的际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遗弃的男人以后共事一间机构,真是太难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狈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辞职,难,难,难!

  不辞职,更难!

  当赛明军刚才把几块碎银抛下中环的一档报摊,拾起一份西报时,她发觉她的手在颤抖。

  也不止于是彷徨失措与不知何去何从的问题,而是今时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团的高级经理地位,并不是幸运抽奖的礼品,而是她以自己的体能、血汗、智慧、学识等等去争取回来的。

  左思程当年无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灵盖打下来,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无余剩。再能苟延残喘,只为身边有儿子、有知己,责任与温情迫在眉睫,把她暂时救活了。谁想到,当年的一掌,如今才再旧毒进发,害得她五脏六腑,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赛明军自加入建煌集团工作以来,除了带儿子去看病之外,她从来没有偷过懒。

  今天,心情实在恶劣得不能再恶劣了,只有开小差去。

  路过建煌集团的百货商场,明军双脚不期然觉得酸软,不要踏进去。走在里头,有莫名的自悲感,多少有点像被抛弃、被逐出门的一个小婢仆,还巴巴的在人家脚前脚后转,十分的无奈、猥琐、毫无自重。

  请别忘记,建煌已是谢氏天下。

  谢家千金之女,下嫁给自己亲生骨肉的父亲。

  没有比这种关系更令人忧虑、羞惭、疚怯。简直无法抬起头来做人。

  赛明军跑到儿子学校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内,等候左嘉晖下课。

  她坐在绿色的游人长凳上,翻着西报雇人广告,那好几页纸的雇人广告,看得人眼花缭乱,真不知何地始是落脚点,何处方是留人地?

  与她同坐在一条凳上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背完全弯下来,瘦骨嶙峋,甩甩荡荡,一直移动着那只干枯的手,往一个残破的纸袋内抓,抓出了一个面包,猛往嘴里塞。那个食相,寒酸暖昧得令人惨不忍睹。赛明军忽然喟叹,想想自己会不会捱生捱死,若干年后也只不过落得这老婆婆的模样与下场?

  不,不会的。

  赛明军挺一挺腰,她并不知道对方可曾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誓死要挺起胸膛来,活得像个人样。

  有那么一天,赛明军稍为跟这老太婆的形象相类似,又如何的令左思程窃笑?令徐玉圆失望?甚至令儿子伤心?

  她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学校门口去。

  等孩子们放学的校车,已经到达。明军走上前去跟那司机打招呼。

  “我是左嘉晖的妈妈,今天由我带孩子下课。你不用等了!回头我会打电话给家里佣人,请她别到门口接嘉晖,谢谢你了!”

  一群穿着整齐白色校服的小孩子,鱼贯走出学校门口。

  都是一张张天使般愉快、纯真、美丽得近乎无瑕的脸。笑靥在阳光下有如流转的宝光玉石,闪出异彩,令人望之而舒畅、而欣悦、而兴奋、而心动、而神醉!

  赛明军在这一刻,那么肯定自己把左嘉晖养下来是一项无悔行动。

  小小的孩童,传递给她一个强烈的讯息:不论生活多艰辛,生命必须延续。

  当左嘉晖一眼瞥见母亲时,立即扬起一声欢呼,飞奔至赛明军身边去。

  “妈妈,妈妈,你来接我放学!”

  明军蹲下身来,一把揽住儿子,说:“妈妈今天放半天假,陪嘉晖玩好不好?”

  “好,好,好,妈妈真好!”左嘉晖一叠连声地说。

  跟着他挣脱掉母亲的怀抱,快手快脚地打开书包,翻出了一本画簿,递到明军的跟前去,说:“妈妈,你看!”

  嘉晖替明军打开了画簿,翻到最后的一页去。上面画了一个女人的长相图画,穿一套深蓝的西服,襟上别个线条简单的小胸针,坐在很大的一张办公桌旁,一手托着腮帮,另一手在摇动笔杆,批阅文件,那女人的神情是肃穆的、紧张的、全神贯注的。

  小嘉晖兴奋地说:“妈妈,我在画你呢!图画老师出了题目,要我们画自己的母亲。并且要在画上说明母亲是做什么职业的。我想:我的母亲是女强人!妈妈,你看。”小嘉晖指一指画的左下角,果然有个小标题。

  “看,老师给了我七十九分!妈妈,八十分是满分呢!下周,我的这幅画要被贴到美术室的壁报板上去,所有的同学都可以欣赏了。”

  明军开心得不得了,连连吻了嘉晖几下。

  儿子说她是女强人,她就得勉力做个女强人去!

  女强人之所以强,不单是事业上有成就,而应该是不顾艰难、不怕痛苦、不畏考验。

  连几岁大的儿子都期望自己可以强下去,怎么能令他失望。

  她拖起了儿子的手,问:“嘉晖,画得妈妈这么可爱,应赏你什么才好?”

  “妈妈,带我去吃汉堡包!”

  “你中午没吃得好吗?”

  “不,只是今天有体操堂,一下子就觉得肚子饿了。”

  相信每一个母亲最开心的情景,都是目睹孩子们据案大嚼。

  “妈妈,我有两件事要跟你商量。”

  嘉晖吃饱了肚,在喝他的可口可乐时,竟以成年人的口吻,歪一歪头,满脸认真地对他母亲说话。

  明军差点失笑,说:“好的,你且提出来,究竟是什么事?”

  “都是紧要事。”左嘉晖非常认真,他甚至稍稍坐直了身子才再整理话题。

  “妈妈,我是不是太胖了?”

  明军实在再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说:“这是个什么问题了?”

  “我们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在减肥,都说是医生的要求。我这一阵子,吃得越来越多,有点担心。”

  明军啼笑皆非。当然,儿子这早来的老成,意味着他们母子的沟通更进一步,这是可喜的一回事。然,毕竟是孩子,提出的忧虑,肯定是过虑了。

  “妈妈不是久不久就带你去让谢医生检查身体吗?她如果发现你健康有问题,必定会给我们指示。你不用担心!只不过,晖晖,你记着是真要肚子饿了,才好吃东西,不要胡乱馋嘴,坏了肠胃,那就糟糕了。”

  左嘉晖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

  他那双澄明得有如蓝天,又似碧海的眼神,太令人想起他父亲来了。

  久别之后的重逢,那对会含笑、会说话、会传神、会达意的眼睛,仍然无变。

  今早才在明军之前出现。

  “妈妈!”嘉晖这一喊,把明军自迷茫的沉思中,带回现实。

  “是的,晖晖,你还有第二件事要给妈妈说?”‘左嘉晖忽然忸怩起来,完全是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晖晖,有什么事都要坦白给我说,你必须知道妈妈是有责任为你解决所有疑难的。”

  “可是,如果我知道你无能为力呢?是不是仍要告诉你!”

  “当然是的,晖晖,妈妈是成年人,成年人比小孩子更有办法。如果你把问题闷在心上,对你的情绪会造成负荷,不能集中精神做好功课,甚至影响健康,那是最叫我担心的。”

  左嘉晖点点头,表示会意。然后说:“妈妈,请告诉我,爸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你没有他的照片,最低限度形容他一下,让我有点印象。”

  赛明军整个人愣在那里,凡几秒钟望住儿子出神。嘉晖何出此言?又竟在今日自己与其父重逢之后。

  “为什么要知道?晖晖,爸爸既然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们仍然活着,且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提他呢?”

  “可是,”嘉晖的表情是孝顺的:“老师并不帮忙,他说,下星期各人就要画自己的爸爸。我根本都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叫我怎样画呢?”

  赛明军是很辛苦很辛苦才把眼泪控制着,让它们在眼眶内打滚一会,就回流到肚子里去。如此凄凉遭遇,已不止此一回了。

  嘉晖一向是个乖乖的好学生,功课是不用家长和老师担心的。有一次,作文堂上,老师出了题目,叫“我的父亲”。晖晖咬着笔,想想,一急,竟然哭了起来。那是一年多前,他比现今还小。

  结果还是老师把他安抚下来,叫左嘉晖改写“我的老师”,才算平息一场哭闹。事后,班主任在接见家长时,把这宗意外告诉明军。那位饶老师说:“嘉晖这孩子聪明敏锐得不得了,你得好好照顾他,这种孩子,成长得宜,能有大事业;但若走歪了路,后果不堪设想。”

  明军记住了这番话。

  儿子可从没有给她提起这宗事件来,可见左嘉晖有比一般孩童早熟的思想与行径,只要困难解决得掉,他不欲多生枝节,更不要招致母亲额外的烦恼。

  然,这一回显然不同,大概嘉晖已经大了一岁了,他已懂得不应呱呱大哭去宣扬自己的难处,于是只好提出来,希望母亲能帮这个忙。‘赛明军望着左嘉晖一会,才缓缓的说:“晖晖,你是长得顶像你父亲的。”

  “那么说,他是个好看的男人。”

  左嘉晖看他母亲肯跟自己谈论父亲,胆子忽然间壮了,且还兴奋地作了如此直截而幽默的一个推敲。

  “是的,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妈,你也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很好看的男人、很好看的女人、很好看的孩子,加在一起,应该是个美丽而幸福的家庭,缺一不可。

  赛明军抚着嘉晖的那头短发,有太多难以言宣的苦衷,要捱到哪年哪月,自己跟儿子才会在一些人生大事以及哲理上心照不宣,不言而喻呢?

  “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嘉晖竟没有放过他母亲,继续发问。

  明军苦笑,声音在喉咙里转了几圈,才出得了口。

  “爸爸也做着跟妈妈类同的工作。但他的职位比较高,他是公司里头的董事。”

  “什么叫董事?”

  “每间公司都有一个董事局,局里头的成员就叫董事,即是老板,掌管公司所有的生意和职员。”

  嘉晖忽然托着头,那张原本胖嘟嘟,活生生似只苹果的脸,配上了一个毫不相称的愁苦无告的表情,叫人看在眼内,很啼笑皆非。

  “晖晖,你在想什么?”

  “我还是不晓得画爸爸呢,我想不到他工作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明军吁一口气,育儿不难,教养维艰,确是千真万确的。

  “晖晖,董事既是老板,他就会经常在一间很大很大的会议室内,坐在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子一头,主持会议,与会中人都得肃静地坐到他的两旁,尊尊敬敬听他发表意见。”

  嘉晖的手垂了下来,脸上再披上阳光,兴高采烈地问:“那么说,爸爸是很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是不是?”

  “是。”明军答。

  “他真的不愿意见我们吗?抑或是我们不要去见他?”

  “都一样,晖晖,我们不会再见面,那是改不了的事实。”

  说着这话时,像有管针刺在心上,痹痛。

  “好了,不要再说爸爸了,否则,你要坏掉了妈妈这半天的好兴致。”明军不要再加重自己的精神负担,她稍为厉声地教训儿子。

  “让我多问一个问题,就不再讲爸爸了,好不好?”

  明军只好点点头。

  “妈妈,是你不喜欢爸爸,憎他恨他是不是?”

  叫明军怎么答?

  孩子并不知道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很多时是分不开来的。

  陪伴着左嘉晖玩乐的那几小时,赛明军的精神是松弛得多。儿子挽着自己的手,似有一股暖流自指尖一直浮游至心上,那种依傍有人的安全感,使明军觉得再不孤单孤独孤苦,是太舒适的一种享受了。

  好笑不好笑?一个年青的母亲,在悉心尽力地抚养着个几岁大的儿子时,心灵上已有种养儿防老的感觉。

  明军跟儿子在餐厅吃了晚饭,才回家里去。

  一返家,嘉晖就快快地打开书包,将书簿摊开在书桌上,准备做功课。

  明军煞是安慰,这么有分有寸的孩子,将来长大了,是会有出息的。

  明军对儿子说:“晖晖,我带你到隔壁黄妈妈家去做功课好不好?”

  “好。”嘉晖点头:“你是要上街去买东西吗?”。

  这是赛明军的习惯,如果晚上要外出的话,她就托A座的黄妈妈代为照顾嘉晖。黄妈妈有个小女儿,比嘉晖年长一岁,是嘉晖校内不同级的同学,也正好是良伴。

  那女孩子叫黄小兰,也是个乖乖女,赛明军很喜欢她,老是鼓励嘉晖跟她玩。遇有功课上的难题,小兰还可以当个义务补习小老师,到底比嘉晖高一班。

  曾有一次,明军问嘉晖:“小兰很喜欢跟你玩呢,你喜欢她吗?”

  左嘉晖忽然一脸正经的对他母亲说:“她太瘦了,我不喜欢!”

  那表情叫明军忍都忍不住,直笑得肚子发痛。

  左嘉晖真是个难得的通情达理的小孩子,他也许下意识地希望寂寞的母亲能有属于自己的轻松玩乐的时刻,故而每次知道要托寄于黄家门下,非但毫无异议,且甚是愉快。孩子的天性是善是恶,也可从小事情上看得出来。

  这晚,赛明军把儿子交付给邻居黄妈妈之后,就到铜锣湾的彩虹商场去,探望徐玉圆。

  玉圆仍是群姐的好帮手,这家新崭崭的广场启业之后,她们租到了一个较大的铺位,调徐玉圆负责主持,手下雇用了另外三个售货员,生意是相当不错的。

  香港地,就有这个好处,一味人多,于是货如轮转。女人花在自己身上的装扮,又是可大可小的。中环名店一袭套装,闲闲的要卖两三万块钱,穿用的人顾盼自豪。铜锣湾商场内的货色,不过浮动在三至四位数字之间,甚而有些便宜至一百几十块,选着的仕女们一样称心满意,乐不可支。

  生意无贵贱,只要营运得宜,一本万利,就是好的。

  徐玉圆正在招呼一位太太试新装,见了明军,喜出望外,连忙嚷:“怎么不预先摇个电话来?”

  “现今见你要先行预约的吗?明军笑问。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解释些什么,你忙你的,我坐一阵,等你收铺了,跟你饮杯咖啡吧!”

  吃饭后正是铜锣湾最畅旺的时光,逛街购物的人潮此起彼落,分分钟给游人一个印象觉得本城绝无穷人,都是可以挥金如土、大事装扮自己的富户。这未尝不是好事!繁荣现象真是羡煞旁人的,只是此情此景能永恒无变?

  小小服装店内塞满了人。顾客的心理就是如此奇妙,事必要赶热闹,凑高兴,哪儿人最挤,就往哪儿钻,争先恐后,诚恐执输。反正要是选择错误,吃了亏,也算结伴有人。这种客户心态,把兴旺的益发催谷得大红大紫,又把零星落索的更推下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赛明军反正坐在一角,也是闲着无聊,干脆加入工作行列,招呼客人。

  直忙过十点,游人才逐渐稀疏,商场也到收工时分了。

  徐玉圆走过来,拍拍明军的肩膊说:“要劳你的大驾,动用大集团高级职员当我们的售货员,又是天仙化人般美丽动人,站在店内不动,也能成为生招牌,何况还落力串演?”

  一番话出自别人的口,或会变酸,但徐玉圆不会,她娓娓道来,非常自然,且觉幽默,逗得旁的那几个同事都连忙点头附和,且开心地笑作一团,却害赛明军尴尬。

  原来,明军仍是一个害羞的姑娘。脸一红,模样儿益发妩媚。

  “好了,好了,闲话不多说了,快上铺,我们一起宵夜去!”徐玉圆说。

  好几次明军走访徐玉圆,都乐于跟她们一班同事吃顿饭或宵夜之类。徐玉圆就曾说:“我的同事老是翘起大拇指赞,说你没有架子!”

  赛明军笑笑:“饮水思源,何架子之有?”

  “那就更加值得钦佩!”

  可是,今晚当徐玉圆提出大伙儿吃宵夜去时,发觉明军面有难色,那就是说,这位挚友大概希望能单独跟她畅谈,或有什么要紧事商量,亦未可料。

  徐玉圆立即会意,对那几个同事说:“我差点忘了,明天一早要把这星期的入货单交去总店群姐处,好不好你们几位捱义气,代我整理一下。我把宵夜买回来给你们,如何?”当然是不会有异议。

  当徐玉圆跟赛明军坐落在商场附近的冰室之后,叫好了饮品,玉圆就开门见山地问:“找我有事商量?”

  才不过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赛明军就再忍不住眼泪,流泻一脸。

  “什么事?不是嘉晖有什么事?”玉圆问,她知道现今在明军心目中,儿子是她的一切。

  赛明军摇摇头,稍回一回气,说:“我打算辞职,那份工可能干不下去了。”

  徐玉圆叹气:“世上有多少份工是干得下去的呢?工作上与同事相处上的些少委屈,你不就吞了它吧!几难得才捱到今日这个位置,不知有多少人伸长脖子盼你摔倒跌倒的,你犹不自重自爱,反而来个自暴自弃的话,这怎么得了?”

  赛明军的眼泪又重新流下来。不住的拿出纸巾来擦干脸上斑驳的泪痕。

  “不是这样的,玉圆,不是这样的。”她重复着。

  “那究竟是怎么样呢?”

  “我见到了左思程。他将跟我共事一间机构,且是我上的上司。”

  于是一五一十的,赛明军一边啜泣,一边细说根由。

  徐玉圆的脸色渐渐凝重,且抿住了嘴,像要压一压即将冲出口来的惊呼似。

  “我完全不知怎样打算!”

  徐玉圆想了想,连连喝了几口咖啡,再加要一客奶油多士,吃罢了,才继续说:“静观其变吧!”

  就这几个字,算是她慎重思量后的建议?明军有点失望,说:“到人家下逐客令,才悄然引退,岂不更难堪?”

  “他会吗?”徐玉圆问,带三分骇异。

  “到如今,还有什么叫做出不了手的?如果我们的关系让谢家小姐知道,那不怕影响他的大好前程?”

  “说对了一半。他为了保住自己,决不可能在现阶段把你撵出建煌门外。”

  徐玉圆这个看法有她的道理,一字般显浅,正如她说:“明军,现今他是瓷器,你是缸瓦。谁个矜贵?谁又是烂命一条?显而易见。我赌他不敢冒赶恶狗入穷巷的险。”

  左思程当然会恐惧一拍两散。把事情闹大了,谁的脸子更不好过?

  可是,赛明军幽幽地说:“问题是我并不打算将以往的事披露人前,他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否则,这些年了,嘉晖已经上小学,我从没有去找过他,还不是自管自的活。”

  “明军,你别怪我讲句刺痛你心的说话,左思程对你的品性有半分尊重的话,当年他最低限度会把跟你的分手处理得大方得体、有人道、有人性一点。”玉圆很少有如今那副悻悻然的表情,她向来欢乐愉快,一提起负心的人来,连这个局外人都变了颜色。

  “明军,就目前的情势,千万别希望左思程拿你当君子扮,宁可他对你有三分忌惮,也还安全一些。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让他小心翼翼地侍候握有他把柄的人,也可以求个险胜。”

  “可是,玉圆,”明军有说不出的苦:“何必要如此剑拔弩张?我们天天在商场上打仗已经累得不成人形,还有如此大的一个阴影担在心上,日子怎么样过?”

  玉圆轻轻叹气,问:“明军,请答复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明军点头。

  “你是不是仍然爱左思程?”

  一句话把明军的思维扯到老远。

  “思程,思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赛明军有一段日子,每天曾把这简单的说话讲上几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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