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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旅店 第二章

  终于到了。尽管走廊长而曲折,但莫莉不会走错的。怎么会错呢?她根本不可能看不到装饰着走廊的一颗颗镶布边的红色牛皮纸心形。套房的门上用手绘的图案拼出的“新婚套房”几个金边闪烁的花体字母,同样让人难以忘怀。

  她可以要求住另外一间房的,她也应该住别的房间,不过为时已晚。

  莫莉把钥匙插进门锁孔里转了一下,推门进了屋。

  她的目光落到了在这间大房间另一端的小室内的大床上,热辣辣的泪水刺痛了莫莉的眼。床肯定是用那种坚固的樱桃木做成,床垫离地三或四英尺以上,床边还有个供上下床搁脚用的小小的樱桃木脚凳,放在一块有针绣花边的花团锦簇的小地毯上。

  四根柱子支起的床帐垂下来,四边有白色的流苏,几乎垂到地板上的白色床幔也是同样质地,厚厚的褶边堆雪般层层叠叠。

  在雕有图案的床头高高地堆起足有一打,甚或更多的色彩鲜艳的花被子。床头上还悬挂着一个大大的、差不多是裸体的小丘比特,这小爱神浑身金光闪烁,正弯弓搭箭,冲着她微笑。

  简直是在讥讽她。

  蒂姆本应该在这里,看到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家伙,给他起个绰号,然后两人开怀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可以在床上尽享蜜一般的温柔时光。

  当莫莉泪水充盈的目光从那张硕大的木床挪开打量其他地方时,似乎有一种真正的家制玫瑰花瓣的香味飘过来。

  那是巨型红玫瑰的香气,花朵大得像瓜,一朵朵散落在贴有乳白色墙纸的墙上;远处墙边有一张大大的写字台,大理石桌面,木制的前脸能看到原木的结疤。

  桌上一张闪光如镜的托盘里,放着十几瓶形状各异、妙不可言的香水瓶,那里边装的很可能是有色彩的水,因为莫莉从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绿色或是蓝色的香水;桌子两端还立着一对水晶玻璃台灯,灯上垂着透明的水晶饰物,樱桃木框的大镜子清晰地映出它们的影像。

  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面独立的六英尺高椭圆形活动镜子,可以随便转动方向。蒂姆大概能叫出它的名字,是个穿衣镜?也许是,也许不是,到底叫什么呢,莫莉总想刨根问底。

  至少她知道靠近窗户的墙边那张柜子叫什么——高脚柜,安妮王后式,她相信是这么叫的.她特别欣赏那缕短而粗大的深绿色流苏,想必是惠普尔夫人从顶部中间的抽屉里挂下来的。

  她或许不是很喜欢高脚柜顶部的那件陶器————个一英尺高的古董罐子,而形状则是希腊酒神巴克斯,这一点她能肯定,或许是生育之神?这她可说不好。是的,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莫莉不禁笑起来:惠普尔夫人,你可真让人不好意思。

  在悬挂着双重白色玻璃纱窗帘的窗前立着一辆老式的柳条编的马车,车里有个像活人那样大小的婴儿洋娃娃,脸是瓷的,身上穿着一件莫莉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洗礼用长袍。她瘸着腿走过屋子中央的大型花地毯(这样的花地毯有大小各异的四五块,散落在屋子各处),却发现在那个装饰华丽的壁炉里,煤气火苗已经熊熊燃烧,把那个洋娃娃粉红色的脸蛋照得亮亮的。

  我的天,埃玛琳婶婶简直是一位伟大而多情的情人!

  莫莉揉了揉她那双易于伤感流泪的眼睛——至少过去的三周是这样——转身又看了一眼那写字台,发现它的两侧都有门,一侧肯定是壁柜,另一侧是浴室。

  难道浴室的门是通向两个房间的吗?难道她是与另—位客人共用浴室吗?因为她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而且里面正洗澡的那位还边洗边唱。唱得太糟了,全跑调了,简直就像蒂姆用他那杀鸡般的嗓子哼唱他那愚蠢的、自我谱曲的乡村音乐时一样。

  莫莉叹门气,甩了鞋,踢到一边,开始解外衣的扣子她太乏了,筋疲力尽,只要行李—到,她就要翻出那瓶玫瑰盐,泡进那个美好的热浴缸,那个牛仔刚洗完淋浴后浴室里想必是暖暖和和的了。

  当她解到第三个纽扣时,浴室里的水龙头关了,她把外衣扔在堆满了东西的扶手椅上,而正当她拉开牛仔裤的拉链时,浴室门打开了。

  就在她身旁。

  “……她离开我,独自一人站着,站着,站在那边田埂上。”

  莫莉听到这歌词儿,猛然意识到这声音,迅速拉好拉链。

  她张望着,同时急忙去拉脱了一半的外衣袖子,想重新穿上,正在找着,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已经走进了屋,用一条毛巾拼命擦干他的湿脑袋,另一条大浴巾松松地缠在腰间,“我现在真孤独,真孤独,……我要跳下第九街桥——”

  “蒂莫西·菲茨杰拉德。”莫莉大声吼着,发现自己穿错了袖子,把外套又给弄开了,于是她光脚站在她的前未婚夫面前,身穿牛仔裤和薄薄的蕾丝胸罩,幸好有外衣搭在前胸,“你怎么可以这样!”

  蒂姆闻听此言,停止擦头,把毛巾从右手放到左手里,瞪大双眼,他看到了她,“是你,莫莉?”

  “是的,蒂姆,是莫莉!”她吼着,又翻开外衣找那只对的袖口,两只胳膊轮流伸进不同的袖口,“别担心,我马上离开。”

  他咧着嘴笑起来,真讨厌,笑得就像那只愚蠢的柴郡猫,嘴咧得那么大,还带嘲讽的味道。“莫莉,不要那样说话,你把扣子全扣错了,而且你还没穿鞋,我可不是故意挑你的小毛病。”

  莫莉低头看看外衣,一个个把扣错的扣子解开,又重新一个个扣上,一边小声嘟嚷着,“他显然和从前一样,快活得像只云雀,笑啊,唱啊,哼他那些糟透了的歌儿,我得赶快离开这儿!”

  蒂姆从她而前走过,胸前没擦掉的水珠儿还湿漉漉地发着光,他拨开被风吹起的玻璃纱窗帘,朝外张望,“你现在喜欢在冰雪风暴中开车了,莫莉?老天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三周内变得这么快,为什么?我可是记得有一次你甚至不敢从结冰比这薄得多的街道上穿过——”

  “闭嘴,蒂姆,闭嘴好不好!”莫莉大声命令着,拎起鞋,一屁股坐到堆满了东西的椅子上开始穿它们,左脚没事,右脚呢?嗯,那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她的脚也许没有骨折,但是肿得老高,根本无法穿进那双平底鞋里,她必须从行李中翻出那双旅行鞋来。

  她的行李呢!有个叫特比莎的马上会把行李拿上来的。咦,不行,她的行李可不能和蒂姆的放在同一个房间里,绝对不行,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行。

  不过,此刻她需要它,行李还在楼下,她却在这里,在楼上,和蒂莫西·菲茨杰拉德在一起,在新婚套房里;她差点下意识地去看床头的那个斤比特,因为她觉得这会儿它已不只是嘲笑,简直是张着小小的金翅膀,笑得弯了腰,几乎把它那个小金脑袋也笑掉了。

  她把鞋抓在手里,瞄准了蒂姆的脑袋,打算—下子扔过去完事,可结果却是轻轻地简直是温文尔雅地放下了鞋,一屁股坐回到椅子里,肩膀猛地靠在椅背上。

  这会儿蒂姆已经放下窗帘,又—次穿过房间,回到她的面前。“我恨你,蒂莫西·菲茨杰拉德,”莫莉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她拒绝正眼看他的脸,却可以看到他那双直直的腿上附着的水滴,透过眼睫毛看到他那肌肉匀称的胸膛

  呼吸时的平稳起落,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想象那一方浴巾下掩藏的身躯,“我真的恨透了你!”

  “那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莫莉。”他边语气平和但带着嘲讽意味回答,边转身走到壁橱跟前,打开柜门,拖出一只箱子,扔到床上,并着手扯开拉链。

  “不许把箱子放床上!”她不想跟他说话,可是又担心他弄坏了这个缕空绣花床幔,想必这是埃玛琳婶婶的心爱之物,“你会毁了那个床幔的,你这个蠢货。”

  蒂姆看了看床幔,提起箱子放在地上,“亲爱的,当你说得对的时候,你确实是对的。此外,你担心的恐怕是,如果我们损坏了东西,大概是要赔钱的,”他又补了后面这一句。说话时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眯缝起来,闪着光,也许他刚好回忆起以往与她吵架的情景和原因。他用一只手护住腰间的浴巾,“好了,现在,布赖恩特小姐,你愿意转过身去一会儿吗,否则我该询问你是否愿意购票观看伟大的脱衣表演了。”

  莫莉气愤地哼着,发出一种蔑视的鼻音,此刻,简直又像是三周以前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争吵前即将开战的气氛了,好吧,她准备好了迎战。“你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我以前没见过,蒂姆,除非你又买了什么新玩意儿?”她讥讽地说完话,眼瞅着那块要命的浴巾要掉在地上了,她赶紧转过头去。她确实很生气,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不是那种无动于衷的人,只要她看—看裸体的蒂姆,只要瞅一眼那与自己曾经非常亲密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多么想念他,她可能会改主意的,会对他说在坎昆呆三周的费用…—点儿也不贵,没准儿一个月的蜜月还嫌太短呢。

  她听到了腿仲进牛仔裤的窸窣声,拉链的滑动声,这才转过脸来。他的上半身还是光着的,那宽阔的肩膀似乎在吸引她的欣赏,而那蓬松地耷在前额上的浅棕色长发更令人爱慕。他咧嘴冲着她笑,棕色的双眼中隐约含着一丝哀愁,她真渴望靠近他。

  “你很喜欢这样做,是吗?”她责问道。

  “你真会下结沦,”他轻快地答道,一边从皮箱中拉出一件蓝色长袖细棉布衫穿上,“我就猜到你宁可一人独自来这里,也不愿让这预付了周末费用的房子空着,这可是在占便宜啊,莫莉·布赖恩特。”

  莫莉盯着窗户,听着夹了冰粒的雨敲打窗格玻璃的声音,“这应该不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吧?”她一面反唇相讥,一面心中暗暗祈祷惠普尔夫人能刚好剩有一间小空房留给她度周末,任何地方都行,阁楼里,地下室里,哪怕是屋檐下,只要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间屋里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就行,只有那样,她才不必为了做紧张快速却又软弱无力的辩解而担心。

  “你要听实话吗,莫莉?我不傲慢,我可以跟你说实话;那是因为电话。”蒂姆说着,从她面前走过,回到浴室,很快又出来了,拿着梳子,去梳他那乱蓬蓬的湿头发,“我来这里是躲电话,每次电话铃响时,我都希望会是你,但每次不是我母亲,就是我兄弟,或是我父亲,具体是谁来电话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都说同样一件事。”

  莫莉转动着眼珠,心中浮起一丝怜悯之情,因为她其实并不真的恨蒂莫西。她爱他,只不过她不能和一个与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原则,又处处与她作对的男人结婚。她想起母亲的唠叨,“别让那个可爱的小伙子跑了?”

  “对,他们就是让我另找一个甜甜的小姑娘,你算是猜着了。”蒂姆咧着嘴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那么,你母亲又说些什么呢?”

  “我不想谈这个。”莫莉飞快地咕噜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把右脚抬起放到左膝上,开始按摩她那疼痛的脚脖子。“请柬是上周二到的。”

  见到此景,蒂姆把梳子放到写字台上,然后跪在她脚边的地板上,莫莉抬起睫毛看了看他。“我敢打赌你急坏了吧,我是说,因为已经印好了,不可能退货,别担心,莫莉,上周二账单也同时到了,我已经付了。”

  “这和谁付账有什么关系!”她气得厉声喊起来,希望他能明白提起请柬一事不是指钱,而是指一个预订举行、现在又被取消的婚礼。此外,他们之间已经就那个简朴、雅致的请柬的价格有过争论,那曾是多么重要的问题啊,是他赢了,她又回忆着两人还为婚宴用的餐巾吵过,最后是莫莉的主意占了上风,他们决定用便宜些的。

  而此刻,这些都不要紧了,什么都无所谓了,除了一点,蒂姆正跪在她跟前,离她这样近,她必须做的就是伸出手去……不!她不打算那样做!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婚约解除了!

  蒂姆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脚背上,莫莉忍不住吸了口气,控制着自己不哼出声来,倒不是因为痛,而是解脱般地舒适——他们终于再次有了身体上的接触。她伤得太厉害了,于身于心都是。她不能抚摩他,也不能让他抚摸自己,拥住自己,告诉她他仍然爱她。

  “莫莉,你的脚踝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在冰上滑倒了?”

  她点点头,然后低下头,让落下的长发遮住双眼,默默地看着蒂姆把她的手挪开,查看她的踝骨,测试她的伤势严重程度。

  “如果你不想肿得太厉害,就得马上用冰袋敷上,我打电话跟楼下要一些。”

  莫莉咬住嘴唇,又一次点点头,然后环顾房间,“我没看到这里有电话,蒂姆,我想你必须下楼去一趟,向埃玛琳婶婶——噢,就是惠普尔夫人要。”

  “我去,”蒂姆说着站起身来。莫莉的脚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凉,是因为他的手离开自己的身体了?“我下去时给你把行李也带上来,好吗?”

  “不,蒂姆,这不行。我要找惠普尔夫人另租一间屋子,我不能留在这里,我的上帝,蒂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使坏般咧着嘴笑,“我是个荒诞的乐观主义者,我想你也会喜欢那句老话‘两人住在一起会比一人住便宜得多’?我想我能说服你上床,这样我们就可以弥补经济上的损失,你说对吗?回忆往事时,莫莉,我时不时总是控制不住要回忆,太糟了,我们可真是互补型的:”说完这番调侃的活,他又认真起来,“好了,好了,我去跟那位——你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惠普尔太太。但她会告诉你叫她埃玛琳婶婶,她是个重感情的人,怎么,蒂姆,你注册登记时没见到她?”

  “登记?”蒂姆大笑起来,“那里空无一人,我可以把前台那间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拿走,莫莉,我还闻到厨房里烤苹果馅饼的香味儿,也可以把它们洗劫一空,我还可以把家里的金银细软都拿走也没人管,我惟—做不了的事就是在柜台上登记,除非我想把—个十几岁小姑娘头上的耳机强行拿掉,她光顾听歌,塞给我这里的房门钥匙,不过我猜她那糊涂劲儿,也许会把房门钥匙给任何一个叫杰克·瑞帕的人或附近的坏蛋,还告诉人家使用方法。”

  “噢。”莫莉说,不禁回忆起遇到惠普尔夫人时她显出的那股快活劲儿,呵,埃玛琳婶婶,她可真是一个即使下地狱也保持乐观的人。她现在明白了,可爱的老夫人并不知道她和蒂姆是各走各的道而来,他们相互之间并不清楚另一方有着相同的来这里度周末计划,她也不会想到她的新婚套房此刻正被两个都相信自己和对方已经最后分手的人占用着。

  老妇人对她说什么来着?“埃玛琳婶婶为你们两人安排了一个特别精彩的情人节周末计划!”对了,就是这样。

  “蒂姆?”莫莉犹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气喊道,此时,他正光脚伸进一双无带便鞋里。“你打算怎么对她说呢?我的意思是说,埃玛琳为情侣们安排了一整套过情人节周末的计划。咱们两人在这里,真会把那些人的周末好梦和兴致搅黄的——你想想,咱们会在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挖苦对方,隔着桌子相互乱扔沙拉盘子,搞得别人跑过来又拉架又唉声叹气,也许我们两人都应该离开?”

  他看了她很长时间,那目光深不可测,直盯得她在椅子里不舒服地扭动着。  “好吧。”最后他说道,就直接向门走去,“这可是你要求的,莫莉,我就这样告诉她。”他迅速转过头来,指指床头的丘比特说,“你呆在这些,让那个加斯帕陪你吧,好吧,我马上就回来。”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莫莉用双手撑住脑袋,“加斯帕,”

  她轻轻地说,再抬头看看那个咧着嘴的丘比特,“这当然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名字啦,但是蒂姆,你说得不对,”她自言自语,声音里已带着哭腔,“这并不是我所要求的,而只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

  蒂姆在一层的厨房里撞见惠普尔夫人,还没等说什么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大杯牛奶和一块热呼呼的厚厚的苹果馅饼。

  他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向埃玛琳婶婶说明白莫莉的要求,而且他简直不知道,除了嘴里塞满馅饼,自己坐在这儿还能干吗。此刻这位老奶奶正在炉子旁边忙得团团转,一个绣有花边的、雪白的围裙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然后在窄窄的腰间打了个结。唉,不管怎么说,他就坐在这儿呢,老太太也在这里,一边跟他聊天,一边不时地揭锅盖看看馅饼别烤焦了,翻一翻,根本不管他是否在听,而他确实听得很入神,那是一些关于埃玛琳情人节周末旅店的故事。

  他听着,微笑着,第二块馅饼又下了肚。离开时,埃玛琳婶婶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银制托盘,上面放着一把叉子和一块餐巾,又是一块苹果派,又是一杯牛奶,还有一个蓝色塑料冰袋,他接过东西,在老奶奶那粗糙的像纸一般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路过前台时,他停了下来,似乎要用一种新的眼光审视着这里所有的情人节装饰物,然后一把将莫莉装衣服的大包扛上肩,再把她放过夜用品的小箱子夹在腋下——唉,像她这样带东西的女人如果指挥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大撤退,那简直完了!——接着直奔楼上。

  他用空着的——只能说差不多是空着的左手推开新婚套

  房的门,大步走进,将托盘放在写字台上,从肩上抖掉那个大衣服包,再一松胳膊,小箱子也落在地毯上。

  他转身看了莫莉一眼,把必须告诉莫莉的事儿说出来吧,他又有点犹豫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突然宣布,“莫莉,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不能离开,咱们俩中任何一人都不能离开,那样会伤透她的心的。”

  莫莉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那里,看上去那样甜美,又那样娇弱,简直让人发狂。在她还没来得及吐一个字前,他动作迅速地把莫莉椅子边的小桌上的五个小摆设一把推开——这都是些什么小蠢家伙呵,这也叫德累斯顿小雕像,紧挨着的是一个那种廉价商店里出售的长卷毛狗,粉红的颜色,还有一条花边。

  然后他利索地把桌子挪到莫莉面前,放下托盘,打开绣花的亚麻餐巾——奶油色的布上两个红色的心成双配对——铺在她的膝上,他擦一擦那重重的古董银叉子,递到她手里,  “请相信我,莫莉,好吃极了,你吃着,我说着,好吗?”

  “你见到埃玛琳婶婶了,是吗?”莫莉看着他问了一句,又忧郁地摇了摇头,“出什么事了?”

  蒂姆伸出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开始有条不紊地叙述起来,“她是一个寡妇,”这样开头就像埃玛琳婶婶自己讲一样,“和她的丈夫阿尔伯特结婚五十二年,两年前他去世了。”他指着那马车模型和洋娃娃,“他们没有孩子,顺便说一句,洋娃娃穿的那件洗礼长袍还是他们结婚前准备搬入这房子时亲手缝制和刺绣的。”

  “我的天哪,”莫莉叹着气,右手抓着叉子,一动也不动,“接着讲。”

  “好啊,行,”蒂姆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她父母的房子,但她和阿尔伯特都年轻,房子又大,而且……总之,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他们所有的婚后岁月。在她的双亲去世以后,阿尔伯特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将这幢房子改装成一个提供早餐的旅店,两人共同经营,五十多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做的,阿尔伯特将之命名为埃玛琳旅店,因为这房子是她父母留给她的遗产。”

  莫莉开始吃馅饼,“好甜。”她说着,放下玻璃杯,伸出舌头舔舔上唇,把一圈牛奶形成的“小胡子”吃掉。

  粉红的舌尖滑过上唇,看到这情形,蒂姆不由闭上了眼睛:他确确实实有种心痛的感觉。

  “越吃越甜,越吃越想吃,”他警告说,又一次理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阿尔伯特提出在旅店过情人节的建议——噢,就在这里,在楼下,埃玛琳婶婶把它叫做天井的地方。总之,情人节成了他们最喜爱的节日,他们甚至在广告手册上为此做了宣传,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莫莉答道,又叉起另一条馅饼。他早就应该知道莫莉喜欢吃甜食,因为她有那么甜美的牙齿……她这会儿看起来已经不那么疲惫,水灵多了,本应如此嘛!

  他走到床前,在床脚那个低低的放毯子的樱桃木柜子上坐下。“问题是,几乎没有旅客光顾,从开店以来;莫莉,你想一想,二月的新泽西,冷风飕飕,又是雨又是冰,谁会在这种鬼天气里到海边来,对吗?”

  “是。”看石他,莫莉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个字,他却无法

  直视她的目光,只好盯着天花板,发现那竟是一种传统的圆顶,装饰图案复杂,很有纵深感,有葡萄藤和绿叶,其间是不是还会有幸福的青鸟在飞翔?可以看出,当初的设计者有相当不错的建筑美学感觉呢!“蒂姆?”莫莉催促着,而他还在考虑一个逻辑问题,似乎传统的圆顶型天花板比那些赶时髦的、千篇一律的屋顶更能吸引他,他建造自己和莫莉的屋子时,就要采用这种结构,至少在寝室里是这样。

  “嗯?”他问莫莉,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想法赶跑,连婚姻都取消了,再去奢想自己和莫莉的梦幻小屋,不是太不理智了吗?“噢,好,好,还回到埃玛琳婶婶的浪漫的情人节周末上来。他们制定了计划,但实际上没有人来,从未有过,可埃玛琳婶婶一直心存希望,她和阿尔伯特每年到这,时都把房子装饰一次——你已经看到了,在前台那个地方,她甚至在厨房的天花板上都挂满了丘比特和心,简直像在大声呼唤爱情。”

  他不能再平静地坐下去了,站起身来,又开始踱步,“今年还是老样子,埃玛琳婶婶估计也不会再有人来度情人节周末了,实际上,在夏季的月份里也难得有人来,周围海滨新建了那么多更新、更现代化的有空调的大饭店。而且埃玛琳婶婶告诉我,她已不再年轻,当然,这一点我们都没法承认,看看她在老式厨房里忙忙叨叨的样子吧,她还说她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烹饪,她所做的一切真让我揪心。因为,事实上,她早在11月底就做出最后的抉择,关闭了埃玛琳旅店。”他忽然停住,转向莫莉,“当时她把所有客房里的床垫子都扔了出去。”

  那支沉甸甸的银叉子啪嗒一声落在盘子上,“她做什么了?埃玛琳旅店已经关门了?”莫莉看了看那张大床,“但是——小册子上说的是怎么回事?还有预订,她接受了我们的预订,这地方怎么会关门呢?”

  “这房子朝向科瑞沙街的后墙上贴有‘吉屋出售’的广告,我把车停在前面,所以没看见,莫莉,她接受我们的预订是因为两件事:第一,你母亲从不扔旧东西,她给你的小册子是五年前的了,第二,因为我们来此是度情人节周末——埃玛琳与阿尔伯特最心仪的节日,她不能抵御诱惑,她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重新装饰它,有我们这样年轻可爱的情侣———我只是转述她的原话——在她和阿尔伯特五十四年前度蜜月时共同享用的寝室里幽会,她感到无比温馨。”

  他低下头把下巴埋在胸前,“房子一经出售,她就要去一家敬老院,她说在那里她可以有一个房间,不带厨房。”

  “啊,上帝,”莫莉说着,将一只手放在嘴上,重新抬起头,她满含泪水的双眼碰到蒂姆的目光时,似乎触到了他心底的某种感觉,“这是我听到的最伤感的故事了,蒂姆,我们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埃玛琳旅店是附近惟一提供早餐和铺位的旅馆,他肯定莫莉已经能看到这一点;她大概也应该清楚她不可能拐着受伤的脚开车回去——而且他也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此外,罕见的暴风雪此刻正在他们的窗外肆虐。

  他们不能离开,至少几天内不能走。

  他们不能伤埃玛琳婶婶的心,而如果提出要各住各的房间,那她肯定会心碎的。

  “答案是明摆着的,不是吗?”看到莫莉并未打算回答她自己的问题,他开口了,“让我们留在这里过周末,我们扮

  做一对有婚约的快活情侣,我们吃那些埃玛琳婶婶专为我们准备的心形馅饼,因为刚才我从厨房上来时埃玛琳婶婶正把肉条挂在烤架上。我们甜蜜地相视微笑,手牵着手,告诉她我们喜欢屋内所有的情人节装饰物——我们承诺永不恶语相向。怎么样?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诸如告诉那个亲爱的老妇人实情,伤透她的心?我是说,她已经写信给阿尔伯特提起我们要来的事儿了。”

  “她——她给他写信?”

  这地方是不是有毛病啊?蒂姆又不是那种喝醉了酒信口胡说的人,难道他也想来点冷啤酒慢慢喝,或者想一口干下一杯热辣辣的威士忌?“你没听错,莫莉,是的,她给他写信,告诉他发生的每一件事,然后把信放在一张桌子上,就在门厅里阿尔伯特收集的烟斗旁边,他从那里把信取走。”

  “烟斗?”

  看到莫莉质疑的神情,蒂姆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莫莉,埃玛琳婶婶肯定是这么做的,而且她确信阿尔伯特拿走了信,这也正是她最挂心的事儿。你想,如果她去了敬老院,就得把阿尔伯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不过她又说愿意把他留在这里,因为他会在这老地方照看好他们美好的回忆。”

  “这简直太让人受不了了,我想我快哭出来了。”莫莉说着,推开身边的桌子站了起来。

  “是啊,我也是。”蒂姆表示同意,摸了摸下巴,接着说,“莫莉,你看这样好吗?你说咱们能不能坚持到星期天,有些事儿要忍一忍,比如说我忘了关灯,或者刮脸时让热水哗哗地流——噢,对,就是所谓花钱如流水,别急别急,让我说完,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呢?”

  “我不跟你在一张床上睡觉。”莫莉只是淡淡地宣布,很明显不想对他的暗示——她斤斤计较的花钱方式和他的大手大脚——搭茬儿。

  “很公平。”他同意了,对于她的迅速无条件投降表示满意。他了解莫莉,知道她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埃玛琳婶婶这样的善良老人的心。“我保证听话。”

  “嗯,蒂姆,很容易做到,”她指指身边的椅子告诉他,“因为你只能睡在这里!”

  蒂姆认真地朝椅子看了一眼,“开什么玩笑?莫莉,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睡在那张椅子里?”

  “可是我得把受伤的脚垫高,”她振振有辞地回答,“所以我是不能睡椅子的,除非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想当初,蒂姆研究生毕业时可是被授予最佳创意奖的——这个奖可是实实在在的,那是因为设计一座办公楼而获得的,在具备所有现代便利的同时,这建筑物还有某些以往年代那种更加优雅、更富有情趣的特点。革新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不过是他这个所谓的“专家”从那些老的建筑思想和方法中“偷”了一些,为自己所用,这也能叫做革新,或者至少也能算个发明吧。

  “如果我的历史课学得不错的话,莫莉,早期的美国移民用过一种他们称之为‘捆子’的东西。因为在年轻的情侣淡恋爱的小屋里往往非常冷,他们就只好蜷缩在有‘捆子’的床上取暖——就是一大捆绑在—起的毯子或者别的东西隔在男女双方中间,让小伙子们老实些,不动手动脚,我猜是这样。那边壁柜里还有差不多六七条不用的毯子,莫莉,咱们也来打个捆子,而且这床大得足够四个人睡呢。”

  “捆子?”莫莉自语,一边盯着他看了很久,看得他直摸下巴,惟恐有馅饼渣儿粘在那儿,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不可能坚持五分钟以上,你这个混蛋最清楚。”

  “不,根本不会!”蒂姆大声喊着,脑子里却想,“我可真他妈的再清楚不过了,莫莉。”

  “那不管用。”她坚持说,双手叉着腰。

  “你怀疑我吗,莫莉?我就真的那么道德败坏、意志薄弱——那么不可救药?”他说着,做出一副很遗憾的模样,其实他暗地里已经在计划关灯后他们在床上“捆子”的两边时该如何行动了。“而且,你也怀疑你自己吗?”

  “噢,你说得太低级了,菲茨杰拉德,”她呸了一口,

  “真无聊!好吧,我同意,不过,我先要在这些抽屉里找一个帽子上用的别针,把它别在枕头上。埃玛琳婶婶肯定会放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别针可是能让你老实!”

  蒂姆舒坦地吐了口气,然后到壁柜前抽出一个折叠的行李架,他早就发现了这玩意,打开它,莫莉不就能解开行李了。

  “我想,不用我问,你也该说说,关于前面停的那辆新标牌的黑色梅塞德斯,我从这里就能看到,是你的吧?你知道,就是那辆大的,带有泪滴形车灯的?”她只是平淡地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蒂姆颇觉脊梁骨发凉,这次她又给他那心血来潮式的消费降温到零点。“我只不过想听句实话。”

  他直接把装过夜用品的箱子放行李架,对她笑笑,“是的,莫莉,我需要它,我就弄了一辆,是在上周。不过我是租的,莫莉,我们应该为每件事精打细算,对吗?”

  “去问那个加斯帕吧,菲茨杰拉德,我不再感兴趣了。”莫莉狠狠地说了一句,就转身背对着他,又一次坐在椅子里,把蓝色冰袋放在踝骨上,接着吃她的苹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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