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了两天,周日早晨,何岱岚便接到他的电话。
背景闹哄哄的,不适合多谈,他们约好晚一点要见面。
「不要穿西装、不要穿太干净的衣服?」项名海在电话这头皱眉,他搞不清楚这位何小姐为什么要交代这些:「最好穿牛仔裤?为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反正照做就对了。待会儿见。」何岱岚匆匆忙忙地说完就挂了,背景噪音随着她收线而中止,让项名海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依约来到何岱岚讲的地点,远看是个传统市场,不过感觉上有点空荡,没什么人。优闲的礼拜天早上,附近还算安静,不过一下车,项名海就闻到一股不可忽视的异味。
他一直怀疑自己找错地方了,直到他定了几步,看到在大门里面有两群人分立正在讨论着什么、声音还满大的时候,他便不太费力地在其中发现何小姐。
身旁的人都是汗衫、长裤的殷实打扮,只有她,还是坚持己见地穿著亮红色中国风上衣,在近午的阳光下,抢眼得令人无法忽视。
又是在排解什么疑难吧,看两群人都很激动、嗓门不小的样子,项名海远远望着,心里这样想。
何岱岚不时安抚似的跟双方都说着话,一群男人里,她是唯一的一朵红花,小小的个子却一点也不畏惧似的,脸上有着和煦的微笑,不管别人吼得再大声,她还是那个苦口婆心的样子。
然后,她也看到项名海了,不过因为正在忙,她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转头对旁边一位手上拿着笔记本和笔的男子低声交代几句,男子便快步走向他。
「项主任,您好,我是何小姐的助理,敝姓王。」那位面貌端正,看起来很诚恳的男子客气地对他说:「不好意思,何小姐还要忙一下,不过应该快要结束了。请项主任到附近逛逛,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再回来,可以吗?」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啊。」项名海和那位王助理握了手,有点困惑地说。
「嗯……」王助理有点尴尬地回头看看已经空荡的市场:「这边……是鱼货批发市场,气味不太好,何小姐说,请项主任等一下再过来……」
项名海又抬头远望了一眼,那个红色身影依然在人群中,认真而好声好气地倾听、劝解着。
他开着车在附近绕了一阵子,再度回来时,何岱岚身边已经只剩下少少几个人,而一看到他的车一转进来,便一面往门口移动,一面准备结束谈话。
等到上车,何岱岚就是连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本来应该可以早点搞定的,不过大家都愈讲愈激动……」
「在吵什么?」项名海随口问。
「小单托区的十二条线拍卖区抽签问题。你知道他们进来卸货的车子要排班、抽签……」她说了几句对项名海来说好象外星话般的解释,又停住,笑了笑:「反正就是一些纠纷,找我来关心一下。选民服务。一讲就停不下来,真抱歉。」
「没关系。」项名海开动车子,看她一眼:「前面置物箱,妳打开看看。」
何岱岚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虽微笑着,却有点困惑:「有什么东西?你的手机吗?」
「哼哼,很好笑。」项名海面无表情地说。
打开一看,里面有两颗苹果,和一罐饮料。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把苹果和饮料拿出来,转头问气定神闲的驾驶。
驾驶闲闲解释:「看妳刚刚跟土地婆一样,所以带点供品给妳。」
何岱岚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么一个硬梆梆、不苟言笑的男人……却总是能给她带来惊喜。
最重要的是,他总是能让她笑。
外面天气已经开始热,太阳又大,她忙了一早上,确实是渴了。当下不再客气,打开饮料就喝了起来。
「我找李宗睿来谈过了--就是跟何孟声最近走得很近的那位同学。」项名海娴熟掌控着方向盘,谈话却立刻切入主题,半句废话都没有:「我还跟宿舍教官、李宗睿和何孟声的导师也都谈过。」
「所以呢?情况怎么样?」何岱岚立刻正襟危坐,认真地问。
「情况就如我所说,他们走得很近,最近两个人的缺席串都变高了。李宗睿还常常晚点名不到。除此之外,何孟声上次月考的成绩还是很好,可是李宗睿就比较糟一点,明显地分心了。」项名海详细解释着。
何岱岚秀眉紧锁,静静听着。她握紧手上的苹果。
「因为李宗睿是住宿生,我已经口头警告过他,也让教官、导师特别注意他的行动和出缺席状况。那关于何孟声这边……」项名海瞄她一眼。「要请家长也配合校方,跟他谈一谈。」
「你跟李宗睿的家长谈过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何岱岚立刻察觉到不对,她锐利反问:「两个学生有着相同的问题,却只通知一方的家长要严加管教,这不太合理吧?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原因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小姐,这是妳要求的!」项名海忍不住脱口而出。
两人之间陡然落入沉默,都有点尴尬。
他说得没错,明明是自己要求的……
是她要求没错,不过以一个训导主任的立场来说,自己还真是满殷勤的……
心里都有着复杂感受萦绕,以至于一时无言。车内开着清爽的空调,窗外阳光正灿烂。
身旁有着一个人。
此刻眼里看的,耳里听的、心里想的,都是对方。
不管等一下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多少公事或杂务要处理,这一刻,即使安静相对,却依然有一股奇异的,微微的甜意,在心头荡漾。
一切都会没事的吧……他总是这么笃定而可靠。
今天的天气真好。真不想去吃喜筵、真不想去应酬,如果可以像这样,闲闲聊天,一面开着车绕绕……该会是多么惬意的礼拜天。
就像这样,漫无目的,也没关系……
漫无目的吗……
等一下!
「你怎么绕了半天,还在这里?」本来安静看着窗外,一面想心事的何岱岚,?然不可置信地喊了起来:「你根本没有离开过鱼市场附近嘛!」
「我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开。妳又没说!」他振振有辞辩解着,却是一瞥之下,察觉到何岱岚脸上,慢慢浮起的诡异笑意,项名海警觉质问:「妳笑什么?」
「你不是……又迷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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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岱岚一直说服自己,把事情淡化,把始终萦绕在脑海的那个吻痕忘记。
然后,用最平淡无奇,好象闲闲提起似的口气,提醒何孟声。
「你成绩一直都很好,也都不用大人管,不过,该上课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上课,跟同学一起去玩也不要太过头,时间到了该回家就回家。」她状似优闲地靠在何孟声房间门口,口气平淡地说。
只有背在身后紧紧握拳的手,才稍微透露出一点紧张的气息。
她刚结束应酬回来,经过何孟声的房间,看见他正在埋首读书,便决定把握机会,交代几句。
刚洗完澡,头发还有点湿,穿著短袖T恤和运动长裤的何孟声,闻声转头。
他白皙俊秀的脸上,唇色红润,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不过这个美少年脸上,有着少见的不驯气息。他抬起线条俐落优美的下巴,质问:「妳想说什么?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谁对妳说了什么?」
「喂,你不觉得你的态度不太好吗?」何岱岚皱眉。「我关心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需要别人对我说什么?」
何孟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扯起冷笑。「我们家的事情,哪一件不需要别人来讲?除了别人的眼光以外,我们还在意什么别的?」
「何孟声!」何岱岚终于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才问两句你就这样!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常常逃课、晚上又都很晚回家?校规定在那里你就得遵守,不要到校方都开始注意了,你还我行我素!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妳以前,也不是这样子的!」何孟声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差点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也提高嗓门:「妳看妳自己,现在每天都忙到没时间吃饭、没时间回家,妳还说我!」
姑侄二人怒视着对方,好半晌,都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没人开口。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个安静、温和、从来不用大人担心的孟声,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一碰就发怒、无法沟通的人?
「反正你就是安份守己一点!就算你自己没有问题,你也要帮李宗睿想想!他的成绩没有你好,你不要妨碍人家读书!」何岱岚已经说不下去,她在何孟声的逼视中,开始觉得慌乱。
他真的不再是小孩子了。眼神如此锐利而忿怒,何岱岚很惊恐地发现,那种陌生的感觉,已经愈来愈深、愈来愈重。
「为什么……妳会知道他的名字?」何孟声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死命瞪着开始显露些许慌张神色的何岱岚。「是谁告诉妳的?」
「你不用知道这些!家里没人管你,并不代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自己注意一点就对了!」何岱岚心慌意乱,只想赶快离开现场,她丢下这一句便转身想离开。
「汪!」结果一个不注意,便踩到趴在门边的大狗,小开很冤枉地哀号一声。
「笨狗!你就不会闪开吗?」何岱岚恼羞成怒地骂。
小开只是很无辜,用那双圆亮的眼睛看着何岱岚。
「小开,进来!别在那里挡路!」里面传来还犹有怒意的小主人呼唤,小开很高兴地起身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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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何岱岚心神不宁了好几天。
在议会、在饭局、在洽公或乡民服务、拜访的路途中,她偶尔想起那双年轻而忿怒的眼眸,就觉得一阵心慌。
在家里,和她相依为命的只有何孟声,她隐约无法接受侄子长大成人、甚至要离开的念头。对于何孟声的抗拒态度,更是惊慌到极点。
怎么会这样?他一向很听话的,他们一向处得很好的。
公私两相煎熬下,她每天都筋疲力尽。夜里辗转,她居然几次都梦到一个宽阔的胸膛、坚强的双臂,轻轻拥着她,低沉笃定的嗓音,温和地告诉她,一切都不会有事。
多美的梦,多么不想醒来。
不过醒来以后,她自己倒是红了耳根。因为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谁。
项名海。
好感从第一眼开始便已经偷偷萌芽,只是她始终不敢承认。小心藏在心底,让它不见天日,却日渐增长。
她也很累了,虽然她有父有兄,也交过男朋友,生命中却始终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放心依靠的男人。她一直都是那个带着笑脸排解纠纷、为人解决问题的角色。
谁来帮她解决问题,让她可以卸下公事上必须戴的微笑面具,真正打心里开心笑出来,或是放心流泪呢?
在忙完一天,累得喉咙都几乎没有声音,坐在助理开的车里,数度睡着又醒来之际,何岱岚望着车窗上自己浓妆已残的倒影,怔怔想着。
如果有一天……
尖锐的手机铃响划破寂静,也让何岱岚从冥想中惊醒。她连忙对一面开车一面忙着找电话的助理说:「没关系,我来接。」
电话接起来,居然是家里帮佣的杨太太。
「小姐?妳要回来了吗?」杨太太口气有点慌张,让何岱岚很惊讶。杨太太在她家帮佣有十多年了,除了很紧急的事情,否则不会随便打电话找她。
「我在回去的路上,大概再二十分钟会到家。」何岱岚陡然紧张起来:「怎么了?是阿公有什么事情吗?」
在杨太太面前她一向称呼自己的父亲「阿公」。年近七十,也中风好几年的父亲,平常都由杨太太照顾。她本来以为是父亲临时出状况,不过杨太太立刻推翻了她的猜测。
「不是阿公啦。」杨太太苦恼地说:「是孟声。晚上孟声吃过饭带小开出去散步,然后就没有回来。七点出去的,现在都十一点了。」
「孟声?出门就没回来?」何岱岚的心沉下去。「有没有说要去哪里?有没有带什么东西?还是就……」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他还穿著拖鞋就出去了,说是绕一圈就回来。我也没有注意。可是刚刚我要把他明天早上吃的面包拿上去,楼上就没人啊,我打电话问管理员,他说孟声七点那时候出去,可是没看到他回来……」
何岱岚愈听愈心惊,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从小到大他们最深沉的恐惧--绑架。
她的指尖开始发冷。
「喔,对了,何小姐,晚上孟声有打电话来过。」他的助理听着,突然插嘴:「快八点的时候打的,我说妳在忙,问他有什么事,他没说什么就挂了。」
「什么?」何岱岚吃惊地转头瞪着自己的助理,追问:「他什么都没说?」
「我那时也正在忙,有几个记者在跟我讲话,所以匆匆忙忙就挂了。」王助理有点担心地望望何岱岚:「有什么事情吗?」
「他到现在还没回家。」何岱岚挂了电话,秀眉紧锁,开始搜寻来电纪录。「你说是八点的时候打的?」
她找到纪录中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地回拨。
「中海兽医诊所。」没想到十一点了还有人接电话,接通之际,何岱岚吓了一跳。不过她立刻定了定神。
「吴医师?您好,我是何岱岚。」这是小开的兽医,也算是何家服务的选民之一,一直都有交情。四年多以前,小开就是从这家诊所认养来的。
吴医师打个呵欠。「何小姐啊?小开的事情……我实在已经尽力了。不过牠伤势真的太严重,送进来就已经没有呼吸,你们不要太难过。钱的话,等妳有空再过来结清就可以了,不用急……」
何岱岚愈听愈心惊。「等一下,吴医师,请问你在说什么?」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原来……妳还不知道吗?你们家的小开今天出车祸,是孟声带着牠来诊所的。我看孟声很难过的样子。」吴医师也诧异地反问:「我以为妳是要打来跟我说医药费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我明天会请人过去跟您结清。」何岱岚无暇管那些了,她急忙问:「孟声呢?他现在还在那边吗?」
「走喽,九点多就走了。他有打电话联络妳,我是跟他说,过两天再算钱也没关系……」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何岱岚也顾不得有没有礼貌了,立刻打断吴医师的话,匆忙问。
「没有啊,我以为他就回家了。」
何岱岚挂了电话,只觉得全身发冷。
小开。小开被车撞了。
小开是何孟声的狗,以前功课再忙,他也都会在晚饭后带着牠出去走走;假日更是亲手帮牠洗澡,一人一狗把阳台玩得到处都是水和泡泡,那种时候,才会听见何孟声罕见的、年轻稚气的笑声。
每天晚上,小开都要等到牠的哥哥回来,才肯从大门离开,然后跟着何孟声走来走去,陪着他读书或看电视,最后一定要在他卧房门外的狗用大枕头上,才能安然入睡。
四年来,牠是何孟声最亲近的「家人」。何岱岚常常看见,一向话不多的何孟声跟小开絮絮低语;小开用圆亮的黑眼睛乖乖看着哥哥,让哥哥摸牠的头、顺着牠的毛……
「何小姐?妳没事吧?」
被助理这样一问,她才发现自己紧紧握着手机,用力得指尖都已经发白了,全身正无助地微微颤抖着。
她无法想象,孟声现在的心情。
恐惧如巨浪般卷来,初夏夜里,她的手脚却都冰冷。
这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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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项名海已经准备要就寝了,他的作息一向是很规律的。
不过午夜前的电话打乱了他的规律作息。
「妳说什么?」细长的眼睛倏然睁大,他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呆立片刻,顺手拈亮了立灯:「妳不要急,慢慢讲。」
「反正他就是到现在还没回家。你有没有李宗睿的联络方式?我想问问他,孟声有没有跟他联络?」何岱岚强自镇静,握着手机的手却依然微微发抖。她站在自己家楼下,让助理先回去了,才打电话找项名海。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求援。
而且这样的事情,愈少人知道愈好。她只能想到项名海。
「李宗睿住宿舍,我打去问问看教官好了。」项名海两道浓眉也锁了起来,他用肩膀夹着电话,开始更衣:「妳现在人在哪里?」
听着何岱岚的回答,削瘦却精壮的上身随即套上干净整洁的衬衫,他也换了长裤,穿鞋、找车钥匙。到他走出门口时,才对何岱岚说:「妳在那里等我,我十五分钟就到。」
「你要来?为什么?」
被她惊诧地一问,项名海也突然愣住。
对呀,他去干什么?现在最重要的,不就是把学生找到吗?
为什么一听到她急得好象快掉泪的嗓音,就毫不考虑地换衣服、出门,准备要去……
他要去干什么?一向行动深思熟虑,从来不冲动的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反正妳等我一下就对了。」带着自己也不清楚的复杂心境,和心事被窥见的微微尴尬,他简单交代,随即挂了电话,改打宿舍。
宿舍负责值夜的教官一听见是他,立刻哇哇叫了起来:「项主任!我正要打电话给你,李宗睿啦!李宗睿晚上跑出去了!他晚点名的时候还在,现在不见了!」
「你确定?」项名海一面开车,一面问。
「确定。李宗睿因为之前表现太糟糕,老是点名不到,所以我们规定他晚上就寝前,都要来教官室报到签个名。可是今天,他没有来,问他室友,结果说他晚点名之后就出去了!」教官很震惊:「我们刚刚查过所有房间,确定他不在宿舍里。项主任,我们要不要通知他的家长?」
如果之前没有接到何岱岚的电话,项名海可能会这么做。不过现在,他百分之九十可以确定,李宗睿绝对不是回家去了。
他一定跟何孟声在一起。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你先去休息吧!」项名海沉稳俐落地掌握住状况:「我会找到他。」
虽然还是很焦急,不过既然训导主任都这么笃定地出面负责了,他一个教官还能说什么呢?叹了一口气,教官说:「好吧,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再告诉我。」
接近午夜的天空,有着浓暗暧昧的天色。云层厚厚,映着城市似乎永远不夜的光害,彷佛永远不会晴朗。
路上车子已经减少,他一路顺畅地开到何岱岚家附近,只花了十二分钟。
一个娇小身影,在已经关灯的大厅焦急地走来走去。车子一开到门口,她就奔了出来。
她大概刚刚上楼洗过脸,脸畔的短发还湿湿的。干干净净的脸蛋上,满满的焦虑神色,平常总是含笑的大眼睛,此刻都是慌张与绝望。
她一冲出来,就忘形地抓住刚下车的项名海。她仰脸,急急地问:「你打过电话到宿舍了吗?怎么样?怎么样?」
「别这么急,慢慢来,冷静一点。」他轻斥。右掌握住那紧紧攀着他左臂、紧到指甲都刺进他肘间肌肉的小手,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
本来只是要让她放开自己的,却是心念一动,他握紧了那只温软的手。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一迭声问,急得快要跺脚:「你到底有没有打?结果呢?李宗睿在不在?孟声有没有跟他联络?他会不会知道……」
「喂,喂。」项名海看她这个大失常度的模样,深深感受到什么叫「关心则乱」。平常很有大将风范的她,此刻只是个着急的家人。
「你说话啊!」
「我打了,李宗睿也不在宿舍。我想他们两个现在应该是在一起的。」项名海轻易便制服对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极不满意、急得像要咬他一口的小姐:「妳先别急,冷静一点!深呼吸!」
在他沉稳笃定的命令下,何岱岚依言深深呼吸了几口;温暖的大掌紧紧握着自己,也让她感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源源传了过来。
「好,我冷静了。」何岱岚在极短的时间内,压抑住焚烧似的焦虑,仰视在夜色中,宛如雕像般英俊的轮廓:「我真的冷静了。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们学校定时有驻警巡逻,他们应该不会待在校园里。」项名海推论着:「平常他们活动的范围,不是学校,就是家里。照妳所说,何孟声是出门遛狗发生事情的,身上应该没有带很多钱,连兽医那边的帐都还得让妳去结,所以他应该是让李宗睿下山去跟他碰面。」
「可是你们学校那边,交通又不方便,李宗睿也没车,要怎么下山来?」何岱岚急急插嘴。
项名海看她一眼,眼神中示意她别急。
「朋友。」他笃定地说。外表和语气看似平静,其实脑筋已经从他接到电话开始就运转不停,到现在,可以胸有成竹地做出大胆假设:「一定是靠朋友。我想,只要找李宗睿的室友来问,应该可以问出一点头绪。」
「那你刚刚打电话去宿舍的时候,干嘛不顺便找他室友来问!」何岱岚又急了起来,她忍不住埋怨。
项名海听了,浓眉一锁。
「我……不过十分钟前才打过宿舍,现在再打,也不算太迟吧!」他不太自然地回答,放开紧握着的那双小手,清清喉咙。「何况,我也是想了一下,刚刚才得到这个结论。」
「我以为你像计算机一样,资料放进去,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听着她若有嗔意的抱怨,项名海简直想苦笑。
他刚刚一路上心心念念着要先看到她,再做打算。现在想起来,还真荒谬。
「那你现在打啊!」何岱岚没有太注意他的沉默,只是连声催促:「快点打嘛,赶快问问那个室友,看他知不知道!」
「好,好,我现在就打。」项名海温声安抚。
那个在教官面前什么都不愿多说的室友,在接到冷面训导主任亲自出马打的电话之际,终于认清事实,那就是--事情真的闹大了。
「我……我借了他一点钱。他说明天就还我。」那个平日也爱笑爱闹的高中大男孩顿时变得小老鼠一样,嗫嗫嚅嚅:「他说……何孟声出了一点事。可是……可是他平常都……不喜欢人家问他那个……关于何孟声的事情,所以我不……我没有多问他啦。后来他就出去了,叫我不可以跟教官讲。」
「他有没有联络其它同学?」项名海追问。他瞥了一眼路灯下,那张仰视着他满怀希望的小脸。「周以谦,你知道什么,都老实讲出来。现在两个同学都不知去向,家长很担心,我们希望尽快找到他们。你必须帮忙。」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他就、就这样跑出去了,还是我帮他爬……爬那个宿舍的墙的。」那位室友紧张得结巴:「我、我只是帮他的忙,我没有这样晚上翻墙出去过!真的!」
眼看线索又要断掉,身旁人儿那期盼的眼光,像是在他肩上压住沉沉的重量,项名海松了松领子,决定再接再厉:「你再仔细想想,他可能会到哪儿去?平常跟谁有联络?如果半夜要下山的话,他会怎么做?你想到什么都说给我听。」
「其实……」嗫嚅的小老鼠心虚地回答:「我们……那个……宿舍后面,有、有人有停摩托车在那边,有的时候……要偷偷溜出去,会骑那个下山。所以我想,他应该……」
「摩托车是谁的?」
「就是、就是李宗睿的。他把钥匙带走了。」室友灵光一闪似的嚷起来:「主任,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有说明天上学以前会还我钱,因为、因为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他不还我,我明天就没办法吃饭跟交班费。所以……」
问清楚车牌后,收线,项名海转身,对着一直在旁边静听的何岱岚做个手势。
「怎么样?」何岱岚扑过来问,下意识地又抓住那坚实的手臂。
「上车吧。」他唇际扬起微微一笑,眼神笃定,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车门旁:「我们守株待兔去。顺便沿路找找,有没有迷路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