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瑀璇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跳上公车前一刻,奚心瑷天不怕地不怕地扯开嗓门喊:「明明你就喜欢他,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不知道爱情是不能退让的吗?」
爱情的国度里,胜者为王。
汪瑀璇记得奚心瑷最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还是这么想的?
掉入回忆里的她摇了摇头。
当时她们青春正好,做什么都理直气壮,而今已不复彼时的赤诚单纯,何况改变的不仅是时空,命运的捉弄让她在生命洪流里挣扎搏斗,几乎脱掉一层皮才存活下来,经历了蜕变才拥有平稳人生。
汪瑀璇一点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再打乱她的平静生活。
她看著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美丽脸庞,决定往后不在心瑷面前提起车赫凡这个人,平白弄拧姊妹淘之间的好气氛。
*
车赫凡在马路口下了计程车,脚步匆忙地穿越斑马人行道。其实他不赶时间,不必像现在连走带跑,他也弄不清自己在赶什么,自从六七年前的一场严重山难痊愈后,他常常会有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脱轨行为。
比如现在,因为望见对街一道极为熟悉的背影,他几乎不经思考便加快脚步往前追,隔著长长马路,他可以清楚辨别那是一个高挑娇柔的女子,背面望过去,她有一头漆黑如午夜的长发,身形纤细、比例姣好,长腿走起路来轻盈优雅,彷如落入凡间的仙子。
车赫凡不否认自己欣赏这样的气质美女,但若只因人家的背影看起来美丽就穷追不舍,未免太低级。他知道自己不是无耻低下的好色之徒,但就是无法扼止追上她的坚强意志。
车赫凡看她转进一条巷子,刚好是他正要前往的目的地,他的好奇心再度被挑起——难道,她和自己有共同的目标?
这个背影为什么毫无理由,让自己不顾一切追随?
他跟随她的步伐也转入巷子,进入一个高级住宅区。
*
午后两三点,住宅区的巷道里静谧无人。
汪瑀璇推开一扇挂著西药房招牌的木质大门,向里头身穿白色制服的药剂师询问:「你好,秦医师的处方笺可以在这里拿药吗?」
「可以,请把处方笺给我看一下。」
「这里,麻烦你了。」汪瑀璇递出医师开立的处方单。
「请等一下,我马上配给您。」药剂师熟练地从后方的大玻璃柜里找出单子上指定的药剂。
叮!
木质大门再次被推开,汪瑀璇闻到一股清新的男人古龙水味,她没有回头,却可以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飘进店里。
「你好,先生。需要我为您服务吗?」药剂师从药罐中抬起头,亲切问候。
「嗯,我来拿药。」飒爽的男人嗓音扬起,他缓缓靠近玻璃柜,同样递给药剂师一张处方单。「麻烦你,跟上次一样。」
瞬间,汪瑀璇全身的汗毛竖起,这声音——
沉稳磁性却带著魅惑魔力,仿佛咒语一般夺去她的呼吸,一瞬间麻痹了她全身肌肉!
天啊,竟是他?车赫凡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家庭式药房里?
「呃,好……」药剂师看了一眼男人递过来的药方,凝住脸色愣了一下,以狐疑的眼光看了一下汪瑀璇,又望了望车赫凡,嘴唇困难地张开合上又张开。「对不起,两位麻烦等我一下,这里的药存量不够,我得到里面仓库找找。不好意思,耽误两位的宝贵时间……请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药剂师颔首道歉后随即遁入后方房里,外面狭小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屋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的空间更让汪瑀璇感觉窒息。她维持背对他的姿势,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就算面对面,车赫凡也绝对认不得自己了,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好。」好一会儿的寂静后,车赫凡先开口打招呼。「这家药房真袖珍,才两个人,就供不应求了。」
「……嗯。」汪瑀璇没出声,只缓缓点了个头。
医院、药房都不是适合搭讪的地方,总不能像在餐厅般随口一句「嘿,这家菜色不错,今天吃什么?」
虽然汪瑀璇心里不断冒出问号,无法理解车赫凡贵为「东兆集团」的接班人,照理他的健康该像古时皇帝般有一堆医术精湛的御医守护著,怎么会跑到巷弄里的小药房拿药呢?
她的心脏彷如被人以铁丝用力紧紧箍绑,就是没勇气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看看他到底哪里不对劲?
难道是他当年受的伤未痊愈?就算是,也该上大医院复健,而不是跑来这里。是不是他有什么不为人知或难以启齿的隐疾?
汪瑀璇心里吹泡泡似地冒出一堆疑问,几乎要逼人窒息。她甩了下长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关她的事,别想那么多………
「这么久还没出来,有这么难找吗?」车赫凡不耐烦地在小小空间里踱步,嘴里嘟囔。「镇静安眠的药不是很普通吗?」
镇静安眠?汪瑀璇后脑勺像是被什么轰了一记。
这么巧,他跟自己有同样的毛病?她在秦医师那边看了好一阵子,但夜里睡不好、恶梦连连的状况并没有改善。
「现代人压力大,很多人都有这个困扰。」终于,汪瑀璇可以张开口说话,她平和稳定的语气丝毫没透露内心的波涛汹涌。
「小姐,听你的语气,好像也被睡眠障碍困扰了很久?」
缓缓地,汪瑀璇转过头面向他,盈亮水眸对上他的锐煚,嫣然绽出一抹醉人的微笑。「也还好,工作压力大就会变严重。你呢?患这毛病很久了吗?」
听到屋内另一个「活人」终于搭了腔,车赫凡很自然脚步向前移动,一直挪到她身边站定,朗笑道:「也不是太严重,睡不好其实不是病,就是犯起来整夜不能休息,白天又要工作,简直是要人命。」
「就是啊。医生老是叮嘱我能不吃药就别吃,但要是能睡好,谁喜欢当药罐子啊。」汪瑀璇盈盈倩笑,轻拂长发侧著脸。
既然命运安排如此,她决心大大方方与他对望,想仔仔细细把他看个够,几年不得相见的缺憾在今天一次补回来。
毫不意外,车赫凡回应的笑容很客气、很守礼仪分际,完全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该有的合宜态度。
没错,他不可能知道她是谁。
汪瑀璇敛起笑容,低下头黯然神伤……
早已预知这样的结果,所以她不能原谅自己此刻竟还有不能排解的负面情绪。
「汪小姐,你的药好了。抱歉,让你久等了。」
好半天,终于等到药剂师把半个月份量的药包递给她,客气叮嘱。「我想,秦医师应该把用药的注意事项都仔细说明过了,回家后请依照医师的吩咐服用。车先生您的药也好了,同样请您依照医师吩咐服用,真不好意思,让您等那么久。」
「谢谢,麻烦你了。」接过药包,汪瑀璇谨慎地将它收进包包里,望了同样也收起药包的车赫凡一眼,客气道别。「先走了,再见。」
「汪、汪小姐——你姓汪吧?请留步!」
出了药房大门,还没走出巷子口,车赫凡匆匆喊住她,迷惑的眼瞳紧紧瞅住她的剔透水眸,十分困难地开口问:「对不起,我知道这样问你很冒昧,不过,我还是必须请教你……」
「你、你有什么问题?」汪瑀璇按住胸口,深怕过分狂跳的心脏会不小心从嘴里跳出来。
他要问什么?他看出什么了吗?汪瑀璇闪烁的眼神拚命想避开他的注视。「先生,对不起,我赶时间。」
「等等,请给我十秒钟。」蓦然,他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藕臂,激切的问:「只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你,汪小姐——你是不是认得我?」
「啊?」汪瑀璇愕然抬起头,充满讶异的眸子对住他,唇瓣缓缓褪去血色。「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认得你?你可以先放开我吗?很痛!」
车赫凡松开手,热切的眸光黯了,失落地吐了口长气。「对不起!我大概是太久没睡好,有点神经衰弱……算了!」
车赫凡堆起抱歉的笑容,点头赔不是。「小姐你千万别误会,我真的没恶意,纯粹是因为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感觉你应该认识我,或者我可能认识你……对不起,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汪瑀璇不自在地低下头,像是逃避什么似地快步向前走。
不算长的巷子,她却感觉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乱糟糟的思绪一再沉浮,他充满疑惑的深瞳不停闪过眼前,她似乎看到他眼瞳深处囚禁著一个孤独灵魂。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么骇人的疑问,也不明白完全不一样的脸孔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熟悉?
汪瑀璇拚了命地往前冲,深怕他会追上来,她害怕车赫凡会再提出更骇人的疑问……
她委实没把握自己能撑得住!纵使过了这么多年,汪瑀璇一直以不同的面貌和身分重新生活,她知道几乎死过一次的自己,某部分灵魂始终不曾改变。
对于过去,她仍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虽然没有忘记当年车家人对她的刻薄,但不表示刻印在她心版上的烙印像擦黑板一样,擦掉就不留残痕。
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计程车,坐进车子里的汪瑀璇放松几乎绷断的神经,回头望向寂寥的巷子口,确定他没有追上来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气。
解除警报的同时,心里又涌上莫名的怅然。
汪瑀璇再度依恋地回首,看不到心版抹灭不去的身影,她颓然低下头,双手掩面,忍不住幽幽轻泣。
怎么可能不认得你?赫凡……只是,你怎么可能还记得我?汪羽璇已经死了,你忘了吗?还是,你根本连汪羽璇这三个字都不记得了……
她紧紧闭上眼,任热泪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坐在陌生的计程车里,任其狂嚣穿梭在汹涌车潮中,汪瑀璇感觉一股冥冥力量不断将她的思绪拉向过往,仿佛失足跌落不见底的深井,不断坠向不堪回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