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微澜好没气地看了一眼,觉得他真是个疯子,而且还是很自恋的那种。
他们住的地方是钱府的别院,临水是临水,可惜临的是悬崖下的水。院外三面都是一望无际的竹海,只有一面是靠近悬崖,悬崖下就是差点害段微澜香消玉殒的软江。
前些日子,她养病无聊时,随手翻看一本诗集,看到里面形容情人如鸳鸯的美句,不禁想起欧阳墨林和管柔柔,心里微叹他俩才是真正的生死鸳鸯,只是不晓得他们现在如何了?
偏巧这叹息刚好被东伯男看到,这下他不知从哪端来一个彩釉盆,盆底绘著鸳鸯戏水,他当献宝似的拿给她看,说是要营造出和书中一样的气氛。
她不耐地把脸盆拨到一边,心情烦躁的下床走到窗边,踌躇了下才回首问道:“当日除了我,你们还有见到其他人吗?”
那天船上有那么多人,即使他们不是她亲手所杀,但的确是因她而死,她不能不担心。
他正掏出个月牙梳子对著彩釉盆慢慢梳理长发,听到她的问话,不免好奇地侧头看她,刘海下的双眸似乎闪著光芒,“你在不安吗?我以为你……”
据说江湖第一魔女一向狠毒,即便他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但印象中的她,也不是个会在乎他人性命的人。
段微澜局促不安地坐下。他怎么会懂?即使她什么都不在意,但即将回到自己的故里,去看那些看著她长大的人,实在不希望自己的名声败坏得如此彻底,毕竟当年她可是带著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决心离开。
“罢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泄气地看向窗外,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外竹林洒落下来,显得温柔而安静,微风吹来,空气中充满竹叶的清冽和潮湿的味道。
点点光亮中的段微澜,其实脆弱得如同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
同在阳光中的东伯男悠闲地梳著刘海,唇边却带著一丝微笑。她回到回春城之后,好像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
街道依旧是从前的样子,不过多了些青苔,少了点人烟。甚至当年差点淹死她的水缸,还是静静地搁在原来的位置,不过缸底却破了,再也不会有孩子困在里面挣扎呼喊。
段微澜慢慢的走在街道上,脸上戴的依旧是东伯男帮她做的面具。本来他也想跟来的,但是她却警告他,要不换上平凡的衣服、做平凡的打扮,要不就老实的待在她的视线之外,否则别怪她立刻跑得无影无踪。
纵使没了那些他宝贝的保养品,想不到这个失踪的威胁依然管用,在他考虑了下形象问题后,还是含泪决定不跟去了,宁可留在别院里从彩釉盆中欣赏他的绝代风华。
松了口气,她当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打小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即使她怀疑这个男人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聊和简单,且自己的所有事情恐怕他都早已知晓,但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
而且,当女人面对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时,平常不怎么在意的形象,忽然间也都会变得突然重要起来。
当时她为自己这样的心思惊讶许久,但看了半天东伯男对盆梳头的模样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女人,一样会对受人爱慕感到虚荣,否则就不会差点对小人周群方动心,更不会因为东伯男孔雀般的夸张示爱,而出现短暂迷惑。
这一切都是虚荣心作祟!
走在昔日的小巷中,段微澜要自己不要想太多的加快脚步,孰不知她的嘴角已经微微扬起。
她不自觉带著微笑来到当年的那个妓院,却在看到里头如废墟般的残破时,心脏猛然一窒。这里不像是有人住过,甚至像早已废弃多年。
她怔愣地站在院门,身后小巷里传来笃笃的拐杖声,诧异的回身看去,小巷深处走来一个沧桑的老妇人,但那不是母亲。她母亲不该看起来这么老,她总是穿著艳红的衣衫,在客人的怀里回想著花魁时代的风光。
等到老妇人走近时,她才认出这个老妇人居然是当年隔壁那位好心的大娘。
她也是一个私娼,当年她落入水缸差点淹死的时候,是这个大娘救了她,她自昏迷中醒来之际,她的娘亲正不知坐在哪个客人大腿上。
老妇人看到她十分吃惊,“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看起来就像好人家的姑娘,这个地方还是不要来的好。”
看来她已经不记得她了……段微澜心中有丝小小的感叹,但却也为大娘的凄凉处境而震惊。“为什么?”
她记得当年这里也算是城中要道,更是通往城外小山的必经之所,为什么现在不能来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姑娘是外地人吧!这里现在是花街,白天看来杳无人烟,一到晚上到处都是嫖客和妓女,那些男人看见女人是不管任何身分就抢的。”
段微澜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现在天下时局大乱,但想不到这里竟会乱成这样。
她看了看废墟后又道:“那么你呢,还有这户人家呢?”
老妇人顺著她的手指看去,惨澹的一笑,“我是个年华迟暮的妓女,只能帮人打杂,这户人家原本是我一个姊妹带著女儿住,后来女儿被好人家收养去,我的姊妹也在她女儿走的第二年发疯,有次从后面小土坡不小心跌入江水中淹死了。”
她一脸震惊的看著故居废墟,“她死了,她死了?她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疯?我离开了,她不是应该很开心吗?”
老妇人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仍旧继续说著,“可怜啊!当年她打女儿打得可厉害了,可有什么办法,不打得她离开,以后又是当妓女的命。娼门出婊子,千古都是这样,想从良,难啊!”
“你说什么?”
她不相信地看著老妇人,嗓音不自觉提高几度,“你说她打女儿是为了她女儿好?”
“那是当然喽,明明心疼得要死,每次打完都偷偷躲起来哭,有次她女儿在水缸溺水,她拚了命地把孩子救上来后,却硬要我充当救命恩人……”
段微澜颤巍巍的扶著石墙。她错了,她一直都是错的,原来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她也曾经拥有过一份用心良苦的母爱。
“娘!娘──”
她忽然疯了似的冲进屋子,断垣残壁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在潮虫和青苔之间,是一块块朽掉的木块和断砖,只要轻轻一推就倒,就像她心里倒塌的怨恨。
往事一幕幕回溯,有个笨拙的母亲,用著另外一种方式努力爱著自己的孩子,最后却在孩子的怨恨中死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啊。
她跪在当年罚跪挨打的地方,眼前一片模糊。
老妇人看她失常的样子,不禁迟疑地问:“姑娘你是……”
她慢慢撕下面具,泪眼蒙眬地看著老妇人,等待她认出自己。
老妇人仔细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气猛退一步,忽然丢开拐杖踉跄地边跑边喊,“魔女段微澜来了,快来人啊!二十万两银子……”
声音越来越远,段微澜一脸惊愕,随即又释然了。十多年不见,谁会记得她?反倒是悬赏她的画像四处都是,有这样的反应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属于自己的拚命去争,属于自己的又没把握,这样的命运真是可悲可笑。她缓缓躺下来,闭上眼睛面对青天等待人来抓她。
鼻息间窜入一片熟悉的味道,可是天是蓝的,心是无色的,一切都有了圆满。段微澜轻轻笑。人算果然不如天算,这样的结局应该算是最好的交代了。
夏日的阳光忽然被一道阴影遮住,她嘲讽的苦笑了下。来得真快,二十万两银子的吸引力果然惊人。
无所谓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放大的俊脸给吓了一跳。
完美无缺的面孔,斯文的束发,散发的气质忧郁中带著深情款款……等等,这样的形容词最近经常出现在某个人身上,她瞪著本来就很大的眼,心想眼前这个看起来相当高雅的男人是否真是东伯男?
不等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阳晒晕了,眼前的俊脸已兴奋开口,“微澜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泫然欲泣的埋怨语调终于让她肯定,这个虚有其表的家伙就是那只孔雀没错。她没好气的推开他想蹭过来的脑袋,迅速的坐起身,打量四周的一片安静,不禁有些恼怒他打乱了自己的情绪。
现在别说自暴自弃,连自杀她都没心情了。
倏地站起来向巷外走去,段微澜忿忿的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舍不得换装吗?”
东伯男连忙狗腿的摇著扇子帮她解暑,嘴里委屈的说:“哪有舍不得,我是去换衣服了,不过这头发老是梳不好,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头发?她忽然停住脚步,不顾他差点撞到回身的自己,仔细地打量著他。
月牙白的长衫,里面没再神经的穿上艳色中衣,也没在身上乱写些奇怪字眼,原本乱得很有个性的一把长发,如今都规矩的束在一起,连簪子都是很朴素的柳木质地,手中稀奇古怪的扇子则被一把普通的白色折扇取代。
他现在看起来正常极了,但若被认识他的人看到,反而会觉得天将变色,因为东伯男怎么可能和朴素搭上关系!可不认识他的人看到他也会觉得不正常,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至少光就这个外表,便有一半以上的女人会想入非非。
她发觉自己也有点想入非非,于是恼羞成怒的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跟在后头的东伯男本来傻笑著帮她扇凉,这下也急忙跟上,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她生气了。
“微澜妹妹,等等我,微澜妹妹……”
声音渐远,当他们消失在小巷尽头时,一群人正好从另一头涌入,浩浩荡荡的来到那间废墟大声叫嚣。
“魔女快出来!”
“你爷爷我在等你!”
正在叫嚷,忽然某处传来墙倒塌的声音,吓得一堆人立刻从原路抱头鼠窜,嘴里则尖叫著,“魔女杀人了,魔女杀人了……”
而方才那个老妇人怔怔的站在一处倒塌的矮墙后,抓著一个饭勺喃喃自语著,“我不过想拿这个回家用而已……”只是不小心推倒一处矮墙,他们有必要吓成这样吗?
*
“微澜妹妹,你走这边不对吧?”东伯男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那我该走哪儿?!”她没好气地问。
“比如其他故地啊……”
段微澜猛地定住,幽幽地说:“我八岁之前都是在这个小巷生活,后来就长住梅园。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脸诧异地问:“你不是说你去过什么管什么的家里吗?”
她一愣,然后释然一笑,“那不过是为了找人顺路去的,去的时候本以为可以见到故人,不过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焦土,急忙地找人,没想到……”没想到却看见欧阳墨林和管柔柔在一起。
本来聒噪的男人瞬间安静下来,低声喃喃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什么?”她皱眉问他。
东伯男马上换上嘻皮笑脸的样子,凑上前说:“不知道我有多爱慕微澜妹妹你啊!”
“……”他又再装疯卖傻了。
段微澜翻了个白眼继续快步向前走著,直至来到城外的小山坡上。
回春城临水而居,浩荡的江水和连绵的群山将回春城小心地包围起来。这里是她的童年,是那个曾经还不是魔女的她所生长的地方,这个小山坡也是她每次趁母亲接客溜出来玩耍的地方,面对著日夜流淌的大江,总会觉得所有的烦恼都将被汹涌的江水给带走。
江水中可有她母亲的尸骨?疯掉的母亲为什么会来这个土坡?面对江水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落水而亡?
不过这样也好,让江水帮她洗得清清白白的,下辈子不再受苦了。
东伯男在她身后晃了许久,叹气道:“微澜妹妹,你不是想跳下去吧?”她看了许久,不晓得是不是在计算跳下去的角度。
横了他一眼,她继续向前走了一步。看著这样浩荡的江面,她忽然有种重生的感觉。
她忍不住轻声问自己,“现在重新开始会不会太晚?”
“不会晚,”东伯男连忙出声,“现在回去吃饭刚刚好。”打扮了半天,又走了半天的路,他现在真的饿了。
段微澜真的非常想打人,却只是无语地望著他。
而他被看得有些心花怒放,抓住她的手深情地道:“我知道这儿风景很好,微澜妹妹定是想和我在这片山景水色中增进感情,可是饿到了你,我会很心疼……疼──疼──”
她毫不心软地抬脚将他踢下山坡,在一连串的滚动中,东伯男话中的最后一个“疼”字,断断续续的越滚越远,越滚越长……
不带怜悯的看著他滚下去的身影,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充满变数,每个人都无法预料下一刻会遇到什么?就像那个总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孔雀一样,他有些疯,有些傻,但却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那样的人或许才是最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忽然,她不想死了,就这么活下去吧!即使不能出人头地,那么隐姓埋名不也可以让过去永远死去吗?蓦地心里又是一紧。这个念头她不也曾经有过吗?只是林清音死了,却成就了一个段微澜。
烦躁的情绪忽然充斥心头,她转身就想离开,可迈出去的脚步不知怎地却迟疑起来。
东伯男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而且每次出现还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简直像个甩不掉的祸害。
她对他的屡次相救确实很感激,甚至有点动心,但如果这么频繁的被同一个人救,所有的理所当然也会变得奇怪起来吧!
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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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著山坡一路滚下的东伯男被一棵树给拦下,结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镜子查看自己完美的脸蛋是不是有所损伤。
“还好,我的脸还是这么迷人,就是头发乱了点。”端详片刻,他才满意的收起镜子,拨了拨不存在的刘海,开心的站了起来,然后开始掏出梳子准备重塑完美男人的形象。
段微澜此时快步走来,正好听到他的话,她语带讽刺的说:“那是因为你的皮厚!”所以怎么也破不了!
不过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何只是皮厚,简直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所以东伯男听了她的话根本不痛不痒,因为他那些兄弟不但嘴巴毒,连拳头都比段微澜狠上许多倍,磨练出来的筋骨和脸皮自然是不必说了。
可此时他竟面色如土,一脸几近崩溃,“我的梳子,我那价值连城,千古独一无二的白玉梳呢?”一定是刚才滚下来的时候弄丢了。
抓狂的东伯男惨叫著就要冲上山坡寻找爱物,不料却被树枝连连绊倒,看得段微澜直想翻白眼。
这样一个男人如何想像他高深莫测的样子呢?
她伸手拿出一个东西晃了下,“你别乱叫了,梳子在我这里。”
他欣喜地转身看过来,对著梳子感动地扑了过去,“微澜妹妹,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哎哟!”
飞扑而来的身子被她灵巧的闪开后,又往山坡下滚去,最后趴在地上含了一嘴泥。
“为什么……不给我?微澜妹妹你……”控诉的眼神看著她,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已经彻底毁在这狗吃屎的姿势上,脸上沾满细碎的泥土和草叶,头发上还插著几株草。
段微澜懒得提醒他,仅是稍稍退后一步,举起梳子问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还给你,而且不许装疯卖傻!”
他眼神闪了下,笑嘻嘻的在地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傻一斤卖多少银子,我为什么要卖?”
“你……”她被他的话气得脸色微白,随即却又冷笑一声,“你一定是在装疯卖傻,刚才找梳子找得那么急切,现在怎么不在乎了?”
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脸,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再无聊的打个又深又长的呵欠后,才对段微澜眨眨眼,“我不在乎是因为微澜妹妹拿著梳子,这代表梳子是我俩的定情信物啊!”
恶──她就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手里的梳子给丢回去。什么定情信物!这一看就是女人用的东西,不知道这个花心萝卜从哪个女人那里拿回来的,还有脸跟她说什么定情信物。